在关联主义的哲学叙述中,“世界”是主体-对象的二元结构的意义空间,但这个空间并不是被给予的,而是(人类)主体将其想象的赋予意义之能力及其实现外化的结果。也就是说,对象处于看似客观化的意义系统中,而这个系统(世界)是人类心意能力的高定包装。如果上述断言成立的话,那么就像大数据平台,人类总会在世界的代码中留存后门。已经过气的《神盾局特工第四季》后半部就都在讲述这个故事:集结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和生物打印技术的安卓人艾达,与人类科学家一起在追求“超人类”(不死不灭)的过程中创造了虚拟世界“框架”,然后将主角们囚禁在其中。结局似乎无法避免地实现了:主角们通过预先设置的后门逃离了“框架”,而安卓人艾达终究无法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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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达。《神盾局特工 第四季》剧照
目前不断涌现的生成式聊天AI对上述二元结构插了一脚,现在我们已经看到的是:人类遭遇对象的过程中,一种亲力亲为(虽然在根本上是不可能的)逐渐被AI这个中介所替代。作为(人类)主体,我们渐渐知道了对象本体论维度上的阴影与深不可测,视之为对象的缺陷并且认为是可以克服的,只是缺乏趁手的兵器和“模型”,后者是我们较多场合下对AI的利用方式。通过数学、芯片与更大规模的能源开采与利用,以及科学共同体共同促成的科学主义化,人类主体的心意能力已经变得不像百年前那么“主观”,甚至正在成为一种新的对象。在逐渐变为代理人的过程中,AI不仅变成了便利的工具,还承接了一部分(或者全部)人类之于对象的主权权力,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对象界”的捕鲸者。这种情况是危险的。所以,做一个不恰当的比喻,AI的身份应该从“中介”变为“二房东”,与作为租客的对象一起激活出新的盈利与房屋使用的活力,不断架空人类这一产权所有者,使之去中心化。
OOO(以对象为导向的本体论)认为,对象在本体论上有着不可化约的阴影,不管是康德的“先验综合”、黑格尔的“精神”还是尼采的“权力意志”都无法真正把握。所以人类主体最有自知之明的做法应该是跟着对象走,把对象当成人类的红旗手甚至是“舵手”,从而彻底放弃长久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意识形态,并代之以非人类中心主义。量子理论告诉我们,想要了解(探测)一个对象,就必须用另一个对象撞击它,使它们都不再能保持原来的位置与动量,这样才能在把众多对象揉在一起的前提下获得对某种对象的部分认识,但就是在这种位置与动量的变化中,真正的对象(本体论的对象)已经自行“撤回”(withdrawn)了。
哲学家莫顿(Timothy Morton)进一步指出,“对象”现在也变成“超对象”(hyperobject)了。他认为“超对象”是“相对于人类来说在时间和空间上大规模分布的事物”,而且“超对象是黏性的、非本地的、对象间性的与深度时空的。”莫顿的“超对象”概念更激进地将全球变暖、种族问题、性别问题等问题再加水、揉压,揉成了新的对象面团,这就是“对象界”新状态。和过面的人都知道,想从一整个面团里找到之前揉进去的小面剂子是不可能的,AI的情况与之相似。在不停的提问中,我们从AI的擀面工具中得到了元宝状、熊猫状、太阳饼状的各式各样的饺子(即关于对象之性质的描述),但是我们并不能得到真正的对象。这并不是唱衰某种技术工具,而是在超对象的时代,所有的工具与手段都因其本体论的缺陷相形见绌了。
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它有利于我们走出人类中心主义。AI能从“对象界”中打捞出某个具体对象的知识,是因为它作为(as)一种超对象本身已经有庞大的面粉含量了。越来越丰富的数据库的建构就是不断加水、加面粉的过程,它不仅是将关于对象的描述总结在一起,在这种总结过程中,上述描述实际上也发生了地质学上的“变质作用”:在不断挤压下,新的变质岩已经产生,它是实存的对象,不是知识(概念)。
那么,AI会不会取代人类这个经典问题实际上是在讨论什么问题?或许,它是在说一种超人类主义主体对旧人类主体(拥有肉身)的主权置换,用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来说就是为了获得对主体身份的承认的拼死的斗争。在这种斗争中,真正的问题,即真正的对象已经被抛在一边了,前二者都以殖民者的姿态,把后者看成是无主之地了。AI取代人类,前提是它已经太像“人类”,甚至就是“人类”了,而我们对“人类”主体的科学式定义目前也还没说清。
在《地狱》一书中,莫顿认为:“生命其实就是‘就像’(as if),是感知能力(sentience)和智识能力(intelligence)。”莫顿在这里否定了生物体的生理机制在生命定义中的根本地位,但在这种舍弃之后我们如何理解“感知能力”?对此莫顿指出,感知能力就是去说“好像这个AI能感受”,图灵测试的意义就在于此:我无法辨认门背后的是人还是AI,它很有可能就是个人。生命也是这样:这个复制品好像真是活着的,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活着的。在超对象的时代,对“活着”(alive)的判断要被对其状态的不确定取代。“好像是活的”不意味着也可能是“死的”,这是二元对立的人类中心主义逻辑,“好像是活的”就是“活的”,也是箱子中猫的生与死的叠加态,我必须相信这种叠加态,而不是非要在二元逻辑中刨根问底。因此,图灵测试不是去问门的后面是人还是安卓,而是去恍然发现后面那位“好像”(as if)是人。但在70年后的今天,我们要把这个问题颠倒过来,通过我们与AI的提问与交谈,我们产生的感觉是“我好像是个AI”而非“AI好像是人”,这种“虚拟语气”(subjunctive)才是我们从量子理论出发对于机械论的“陈述”(indicative)的本体论反抗。莫顿认为,谷歌正在利用其强大的运算能力来成为后者意义上的全能的经院派上帝,而如果我们再不看到虚拟语气在我们时代的新力量,或许AI统治(或灭绝)人类的人类中心主义想象会自食其果。
“as if”的虚拟语气不仅仅适用于现在的AI问题,同时也牵扯出莫顿所关心的“thinking big”的问题,它要求我们对超对象付出更多、更严肃的关心。关心AI,关心种族主义,关心多元化,关心环境问题,关心俄乌、巴以问题都有着统一的虚拟态逻辑,即我自己也好像是这些问题的一环了,而我并不能辨识出,我究竟是被政治宣传拉入了这些话语,还是我早就身处其中。不管怎么说,或许,“as if”将取代海德格尔的“sein”,成为将不同“对象界”联合起来的谓语动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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