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看,这本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 的“伴读”是我在“马克思项目”上的又一个成果。之所以说“回过头看”,是因为直到我追溯过往时才发现,我已经投身于这样一个项目许多年了。这一项目并非始于一个有意识的目标或者设计:它就这么生发出来了。然而,我在大约始于20年前的这一项目背后的动力始终清晰且未变。当时,我感到存在一种迫切的需求,即尽可能清晰、简明地传达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所揭示的内容。我还想探索的问题是,由此得出的见解如何能有效地阐明全球范围内日益突出的经济、社会、生态、政治问题与危险的根源。我感到,马克思的著作深刻地指出了其对如下问题的理解:为什么资本不仅日渐无法满足人类的需求,而且完全无法避免环境恶化的危险。他的著作有助于解释,为什么从长远来看,资本在这两个方面都注定失败。

《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1859年首版封面
在《大纲》中,马克思并不总是一以贯之,他有时会在中途改变概念工具。关键概念的意义随着文本的展开而演变。他有时并不非常确定自己在讨论什么。其结果是,他的分析有些混乱、复杂,但又保持开放,而且时有精辟的分析。不过,资本本身就是一个有些混乱、复杂的经济系统,《大纲》常常偶然地、以某种相当惊人的方式反映了这种复杂性。对于这一文本,人们有不同的阅读方式。一种方式是非常细致、深入、系统地阅读,它将会花费很长时间。以这种方式阅读,读者经常需要为了弄清楚仅仅几页文本的意思而花上一周的时间。其他阅读方式则均是从特定的角度来看待马克思的思想。例如,在阅读过程中,哲学家们可能旨在探寻马克思如何借助黑格尔或斯宾诺莎的思想,而经济学家们通常关注马克思与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李嘉图派社会主义的关系。马克思经常与蒲鲁东和法国社会主义者争论不休。我并不认为这些争论特别具有启发性或趣味性。出于这一原因,在这次阅读中,我倾向于对马克思与蒲鲁东的辩论进行简化处理。此外,就我的智识或性情而言,我还不足以应对黑格尔的复杂影响,以及马克思在语言和方法上的大量哲学探索。我对其他人在这些问题上所做的工作表示欣赏,但对此感兴趣的读者只能到别处看看了。
在这一文本中,马克思并非只想延续李嘉图和黑格尔的分析。在我看来,他致力于通过艰苦的斗争,将自己从李嘉图式分析的有限范畴和黑格尔式论述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因此,我在这里聚焦于《大纲》中马克思所定义的中心任务。对此,他的陈述如下:“准确地阐明资本概念是必要的,因为它是现代经济学的基本概念,正如资本本身……是资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一样。明确地弄清关系的基本前提,就必然会得出资产阶级生产的一切矛盾,以及这种关系超出它本身的那个界限。”我对《大纲》的解读将围绕这一问题展开。
马克思关心的不仅是对资本概念的理解及其在思想世界中的阐述,他还想要理解资本的实际运作,以及它的抽象运动规律(尽管充满矛盾)何以不仅产生了经济危机(如1857-1858年的危机),而且还决定了当时资本主义世界中大多数人的生活条件和劳动条件。
当然,资本至今仍与我们同在。它或许披上了新的外衣,或许在更大规模上得到了应用,但是它的内在运动规律及所有的内在矛盾,仍然无处不在地显露出来。因此,马克思的一些富有启发性的发现,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揭示我们当代的资本主义世界,即便我们认识到这个世界在剧烈变化,在某些方面与马克思所生活的世界非常不同。同时,我们也有理由认为,马克思理论概念中的那些核心要素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切合实际。当马克思写作时,产业资本(与商人资本相对)只在世界的一个小角落——西欧和美国东海岸——占主导地位。但是,马克思在《资本论》“工作日”一章中描述的那种工厂条件,现在可以在孟加拉国、土耳其、巴西、印度、危地马拉和南非(仅举几个地方为例)发现。不仅如此,资本已经“扩张”到全球,尽管这种扩张要求在理论上做出调整,但它加剧了而不是减弱了资本作为一种经济制度所容易产生的矛盾。另外,正如我们将看到的,阶级的形成和阶级关系在世界舞台上的复杂性,使马克思某些理论的应用成为难题。
不过,马克思在《大纲》中看似混乱的探索是有其结构的。我们在研究文本时,意识到这一结构是很重要的。马克思的目的在于,通过把资本当作“一个总体”来探究其形成和作用方式。在当代的评论中,马克思研究方法的这一方面基本上被忽视了。我猜,这应该部分归因于学界向福柯和后结构主义的转向。这种转向认为,总体性话语乃至任何对总体概念的呼唤都是不可取的。这也可能是因为,更早期的调用总体概念的尝试(例如卢卡奇的尝试)被发现是有误导性和不充分的。但是,黑格尔的总体是一个封闭的、自我包含的、自我维持的实体,这种总体概念被证明(在我看来的确)是非常不充分的。马克思寻求从这种黑格尔式的概念中解放出来。马克思的总体是开放的、不断演进的、自行重复的,但是它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自我维持的,因为它有内部的矛盾,并且既同自然发生物质变换关系,也同人类文化所累积的历史成就发生物质变换关系。马克思将资本描述为一个“有机的”总体,并将其视为连续的历史形成过程之中的一个复杂生态系统。马克思将他的绝大部分研究限于资本的总体,而不是一切事物的总体。虽然资本可能是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的驱动力并塑造了其基础性过程,但它并未涵盖关于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所需要说明的一切。把资本作为一种生产方式的理论是一回事,把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形态的理论则完全是另一回事。马克思在《大纲》中主要关注前者,尽管他的某些侧重点明确针对后者。
生态系统的类比在这里非常重要。研究人员可以以同样的方式对整个生态系统加以概念化和独立研究,例如将热带雨林、苔原、湿地甚至是城市生态系统作为总体(每个总体都由处于相互联系或竞争中的多个物种构成,并与那些来自外部的能量流交织在一起),马克思也试图以这样的方式,独立地研究资本的生态系统(对其中复杂的交叉分工、竞争、职能专业化、分配形式以及货币流动分别加以研究)。
这种资本的总体在某些方面类似于一个人的身体(尽管这种类比如果做得太过,就会被证明有误导性)。马克思一度正是通过这一类比来阐明不同周转时间的重要性。“在人体上,也同在资本上一样,各个部分在再生产中并不是在同一时间更替的。血液的更新比肌肉快,肌肉比骨骼快,从这方面来说,可以把骨骼看作人体的固定资本。”人体通过心脏循环血液,通过肺部循环氧气,通过消化系统吸收能量,通过肝脏和肾脏处理废物,同时通过中枢神经系统锻炼协调能力。这些循环过程中的每一个都是独立自主的(并且符合心脏病学、神经病学、泌尿外科学等方面的专业知识),但是,它们都被纳入作为一个功能系统的人体的总体逻辑之中。没有必要为所有这些不同循环过程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关系赋予某种重要性或因果关系层面的等级结构。其中任何一个循环的失败都会威胁到总体的生命和存在。
本文摘自《与大卫·哈维共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新解》一书的作者导言部分,澎湃新闻经出版方授权刊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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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卫·哈维共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新解》,【英】大卫·哈维/著 张义修/译,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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