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1941年12月7日,是一个耻辱的日子。这一天,美国遭到日本海军和空军蓄意的突然袭击。——富兰克林·罗斯福
一、“我只是想成为你所爱的那一个”
托马斯·欣曼·穆勒上尉只过了一天的消停日子,1941年12月6日。此前和此后,是无尽的飞行。
不过话说回来,作为美国太平洋舰队第22巡逻机中队的一员,本就该与蓝天和大海为伴,难道还骑骆驼?更何况,骆驼哪能同穆勒上尉驾驶的PBY水上飞机比?PBY飞机起降时,两台螺旋桨发动机荡起的巨大水雾,历来是珍珠港的一道风景。这座鸟足形状的港口里,摆放着截至1940年代初世界上最先进的海空军事装备。可当地老百姓,尤其是小屁孩们却对上尉操弄的PBY飞机情有独钟。每每PBY飞机出任务或收工,岸边都会聚起乌泱泱好多人,像梅西百货的感恩节游行。
这一次穆勒返航,没有众人瞩目的感觉,因为返航的时间是在晚上。12月5日的深夜,PBY飞机借着星光缓缓停靠在福特岛基地的码头。呃,有一个月没归家了。
本次飞行始于11月初,是给以“企业”号航母为旗舰的第八特混舰队作先导侦察。特混舰队司令小威廉·弗雷德里克·哈尔西是穆勒美国海军学院的老学长,而在1934至1936年穆勒受训于佛罗里达彭萨科拉海军航空兵学校期间,已经当上“萨拉托加”号航母舰长并且抱上孙子的哈尔西,居然以旁听生的身份跟穆勒当了同学。尽管由于先天视力缺陷,哈尔西没能获得航母舰载机的驾驶员资格,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海军航空兵的老大——1940年春,他升任太平洋舰队航母特混舰队司令。哈尔西的口头禅是,开飞机的小子们,你们都得听我这个不开飞机的老家伙的。开飞机的小子们,都很乐意为老家伙鞍前马后效劳。哈尔西绰号“蛮牛”,实际上粗中有细,性格爽朗又心思缜密,主要优点是有让部下为他卖命的命。

绰号“蛮牛”的哈尔西
29岁的穆勒,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算得上是“哈尔西的兵”。此番为“企业”号打前站,穆勒驾机一路向西,先是飞到了檀香山西北1200海里的中途岛,驻扎了20多天。待11月下旬“企业”号从珍珠港出发,穆勒再驾机向西南飞行,双方汇合的地点是檀香山以西2200海里的威克岛。威克岛被称作“太平洋的踏脚石”,处于美日对峙的前沿。“企业”号前往威克岛,是要给守岛的海军陆战队运送战斗机。这些战斗机,将在未来的威克岛战役中派上用场。
执行侦察任务期间,PBY飞机全程携弹飞行,随时准备与日军交火。与人们的刻板印象不同,在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前美方并非浑然不觉。恰恰相反,人们内心充满焦虑,确信战争一触即发,唯一的悬念是战争将以何种形式爆发。问题出在对悬念的破解上。太平洋舰队司令哈斯本·爱德华·金梅尔上将判断,日本人的进攻会是一个自西向东、由远及近的过程。基于此,他给太平洋战区制定的战略看上去很有针对性:加强珍珠港外围岛屿的防御,将关岛、威克岛和中途岛连点成线,构成一条阻隔日军进攻的岛链。在威克岛部署战斗机,就是外岛防御战略的一部分。但日本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嗜赌如命的他,做事喜欢跳过繁琐的中间环节,直接和对手比最后一张牌的大小。
金梅尔被山本五十六拉进了一场赌局,一场他并不知晓的赌局,而各项工作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企业”号顺利完成了向威克岛运送战机的任务,掉头返航。如果不出什么幺蛾子,第八特混舰队将于12月6日中午回到珍珠港。可天有不测风云,舰队在归途中突遇狂风,返航行程不得不推迟一天。考虑到第22巡逻机中队接着还有任务,哈尔西允许他们先行回到珍珠港。这对穆勒而言不啻一曲福音,上尉早已归心似箭,他妻子即将临盆,预产期就是圣诞节前后。所以12月5日深夜飞机甫一降落,他就坐船离开码头,然后搭海军陆战队一个伙计的三轮摩托,直奔自己的家。
穆勒到家的时候,妻子已经入睡。怀孕的妇女消耗很大,容易犯困。穆勒亲吻了迷迷糊糊的妻子,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该死的鬼天气了,船上的人不太走运,可能到7号中午才能回来。睡吧。
醒来的那一天,令人愉快。此前已经透露过,12月6日是难得消停的日子。偷得浮生一日闲,人间有味是清欢。穆勒很早就醒过来了,身子往自家门廊的布艺沙发里一陷,有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夏威夷没有四季之分,但12月是被老天宠爱的时节,温暖却不炎热,空气清新湿润,像极了穆勒老家亚拉巴马的初夏。妻子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还有一小碟苹果派。此刻多么温馨。一个月不见,他发现妻子肚子更见规模,行动也愈发迟缓。他觉得不可思议,新生的婴儿跟一只小猫似的,怎么会把母亲的肚子撑那么大?想到即将诞生的孩子,上尉心里隐隐有些不安。美日之战不可避免,作为冲在一线的军人,他很有可能是听到第一声枪响的人。每一次出任务,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出任务……嗨,不想那么多了,看看给孩子准备的礼物吧。一辆婴儿车不知何时放到了卧室的窗台旁,而衣橱里专辟出一个角落,堆放婴儿的服装,男孩儿的女孩儿的都有。孩子将要使用的每一个物件,穆勒都会仔细摆弄、端详。哪怕给婴儿车拧紧一颗螺丝,都是浪费生命最美好的理由。整个白天,穆勒夫妇都交待给了他们尚未谋面的孩子。用晚餐时,他们甚至有些疲惫。餐厅的条桌上有台收音机,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金曲《我不想点燃这个世界》——
我不想点燃这个世界
我只是想点燃
你心中的那束火焰
在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
就是你
没有其他可以代替
我已失去得到世俗赞誉的野心
我只是想成为你所爱的那一个
和你承认你有同样的感觉
我一定会达到我梦寐以求的目标
我已失去得到世俗赞誉的野心
我只是想成为你所爱的那一个
和你承认你有着同样的感觉
我一定会达到我梦寐以求的目标
相信我
我不想点燃这个世界
我只是想点燃
你心中的那束火焰
嗯,墨水点乐队演唱的版本,穆勒一下子就能听出来,比尔·肯尼那句“我已失去得到世俗赞誉的野心,我只是想成为你所爱的那一个”简直摄人魂魄,黑人低沉婉转的嗓音,总是能直抵生活的本质。此时此刻,穆勒真的没有任何世俗的念头,他只想跟他所爱的人多待一会儿。檀香山的晚霞中,弥漫着一股茉莉和柠檬混合的沁香,让人沉溺其中、不作他想。
但更深的夜催促人们回到现实。明天,穆勒又有新的任务,给“列克星顿”号航母为旗舰的第12特混舰队保驾护航。“列克星顿”号的目的地是中途岛,也是为守岛部队运送战斗机。这一次行动是航母先走,“列克星顿”号12月5日就驶离了珍珠港。穆勒所在的第22巡逻机中队的预定出发时间,是12月7日早晨。
12月7日是个星期天,穆勒起得比头一天更早。他把自己收拾一番,回到卧室,亲吻妻子。妻子迷迷糊糊,艰难地翻了个身,继续作酣睡状。穆勒蹑手蹑脚,转身出门。丈夫知道妻子是假寐,妻子也知道丈夫知道自己是假寐,双方都没点破。从效力于“企业”号上的第六战斗机中队起,穆勒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把与爱人的离别搞得很有仪式感。很有仪式感的离别,往往意味着将有大事发生。哪位飞行员希望在自己的工作中发生大事呢?
跟穆勒抱有同样想法的,是他的副驾驶杰克·马丁少尉。少尉试驾的威利斯吉普,正在路口等他。穆勒与马丁之间,有一种不需要言说的默契。他们相互把对方视作自己的护身符,他没问题,OK,他就也没问题。等一会儿,他们俩将飞往中途岛,去美日之间擦枪走火风险系数最高的海域碰碰运气。马丁不由感叹了一声:檀香山人真幸福,还可以睡懒觉。我们却要从早到晚瞪大了眼睛,在海雾里搜索日本军舰。
二、“这不是演习,这是真实的战争”
日本军舰不用找,它们不请自来了。
马丁的感叹声刚一落地,瓦胡岛北侧传来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起初轰鸣声比较轻微,可听上去跟美军飞机总有些不太一样。感觉不对劲又具体说不清楚,典型的要出大事的征兆。没过多久,轰鸣声变得震耳欲聋。刺耳的警报声响起,接着传来了沉闷的爆炸声,高射机枪哒哒声也随之此起彼伏,而珍珠港港区和希卡姆机场方向冒起了浓烟。KGMB电台中断了浸礼宗管风琴晨演,播音员韦伯利·爱德华兹插播了一则通知:所有军事人员返回部队,消防和医疗救助人员到岗待命。
心大的檀香山市民走到屋外、站在窗口甚至爬到树顶,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咦,今天的演习怎么动静这么大?连檀香山市长莱斯特·皮特里都很诧异:演习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
现实很快以生动的方式,对人们的认知进行了纠偏。“演习”的飞机,居然对道路上的车流进行了低空扫射。机枪的声音清脆而急促,如同麻利的女秘书在敲击着她的打字机。有些车已被击中,车身被烟尘裹住,剧烈晃动,车胎爆裂,车顶上留下一串弹孔,细密宛如针脚。遭到袭击的车流乱作一团,司机急踩刹车,人们纷纷跳到路边的草丛中隐蔽。站在阳台看热闹的市民,再也不会猜错答案了。飞机以超低的高度掠过,低得扔一只棒球就能砸到机身,低得可以看到座舱里的亚洲面孔,他们戴的猫眼护目镜和白色的头巾,还有机翼上醒目的膏药旗。不用说了,是日本人。
穆勒和马丁的威利斯,也在通往港区的双车道柏油高速路上受到攻击。好在他们开的是威利斯,PBY飞机的驾驶员发现,这玩意儿也能上天入海。马丁一脚油门,威利斯从失控的车流中闪转穿行而过。早上8点15分左右,他们从南侧海军医院登船赶到了基地。两位飞行员有眼福,全景式见证了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覆灭。福特岛东岸,被称为“战列舰大街”的码头区域,除了旗舰“宾夕法尼亚”号在船坞中修理而躲过一劫,其余七艘战列舰列队接受了日本鱼雷轰炸机的洗礼。
“加利福尼亚”号船体被炸开,半沉入海,龙骨触到了海底;“西弗吉尼亚”号燃起熊熊火焰,舰体外的油漆被烧焦起泡,左舷升起骇人的烟柱;“俄克拉荷马”号被多枚鱼雷击中,动弹不得,船身倾斜了150度,龙骨很夸张地翘向天空;“马里兰”号和“田纳西”号情况稍好,但两艘船挤在泊位的系船柱旁,动力系统均受损;“内华达”号前甲板炮塔位置被炸弹击中,舰首下沉。可笑的是,几分钟前该舰还在准备着例行的升旗仪式,军乐队傻乎乎地站在舰尾甲板上调试着乐器……

“亚利桑那”号爆炸沉没
论不走运,还得是“亚利桑那”号。一枚800公斤重的穿甲弹不偏不倚砸中了它的弹药库,由此引发了海战史上最波澜壮阔的殉爆。爆炸声从海底深处传出,犹如波塞冬的吼叫,瓦胡岛上的居民还从未听到过如此地动山摇的声响,也许他们的祖先在几个世纪前的强震中有所耳闻。蘑菇状的火焰直冲云霄,高达几千英尺。爆炸之后几秒钟,燃烧的碎片——钢板、木条、帆布和尸体残块,雨点般从天而降,掉落在附近的船只和海面上。“亚利桑那”号被掀翻,顷刻沉入大海,露在水面上的是二号炮塔和三个炮筒。与之一同消失的,是近1200名士兵的性命。光葬身于这一艘船的士兵,就占到了整个珍珠港事件中美军阵亡人数的一半。
穆勒站在福特岛码头,同许多目击者一样,瞠目结舌,呆若木鸡。世界在他四周塌陷,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都让他难以置信。显赫无比的太平洋舰队,刹那间灰飞烟灭。原本温暖恬静如爱人怀抱的港湾,成了火烤烟熏的修罗场。清澈湛蓝的海水,成了混杂着油污和鲜血的栗色浊汤。数以百计的尸体漂浮在水中,而伤者在哀嚎、呻吟和哭泣。被炸的船只恶作剧似的,在海面上拗出各种古怪的造型。被爆炸惊走的海鸥,在日本人的飞机扬长而去后飞了回来,盘旋、鸣叫、觅食,它们眼前是一片陌生的死寂。
片刻的宁静也仅有片刻,日本第二波次的攻击机群又呼啸而至。有经验的猎手,不会忘记给猎物补枪。在第一波次攻击中受伤的战舰,像被鬣狗掏了肛的角马,虽然还活着可已不能动弹,只能任由猎食者将自己撕成碎片。“内华达”号顽强一些,它想冲出港口以逃离地狱之火的炙烤,这激发了日本人的兴趣,谁能抗拒一只笨拙而肥美的猎物呢?近10架轰炸机对在水中挣扎的“内华达”号进行了围猎,一番狂轰滥炸,六枚炸弹命中该舰,原来要举行升旗仪式的船尾迅速下沉。为了不堵塞狭窄的港区出口,“内华达”号选择自我了断,主动搁浅在出口左侧的海滩。日本人的目的,就是要把港内的有生力量赶尽杀绝,第一战就让美军彻底丧失还手的能力。
早上9点,KGMB电台的播音员爱德华兹带着哭腔发出警告:“这不是演习,这是真实的战争,日本正在袭击珍珠港!”
不客气地讲,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内发生的纯粹是一场屠杀,而非两军对垒。一边倒的场面,有一种梦魇似的不真实感。穆勒曾无数次想象过美日交锋可能的状况,在关岛、威克岛或中途岛,两军狭路相逢,重舰巨炮杀得昏天黑地。谁能猜得到,日本人竟跳过了美国人所有预设的阵地,直接抄了太平洋舰队的家。当日军最后一批战机飞回大海,珍珠港区成了被天火焚毁的索多玛城,尤其是“战列舰大街”外的海面,满是各种物品的残骸,书籍、衣帽、鞋子、床垫、救生衣、游泳圈、汽油桶、折断的炮管、翻倒的舷梯、七零八落的甲板……
日军战机两轮攻击,刷出了一份让人抑郁的成绩单——
瓦胡岛上所有的军用机场和珍珠港遭到轰炸。太平洋舰队44艘船舰被击沉,8艘战列舰中,4艘被击沉,1艘搁浅,其余遭创;6艘巡洋舰和3艘驱逐舰被毁或受损。188架飞机被击毁,155架受损。军民伤亡3500人,其中2403人死亡。
如果说数字令人乏味,不妨去福特岛上临时搭建的救护所看看。那里挤满了伤员,一个个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东倒西歪。通往救护所的道路两侧,排列着罹难者的遗体。穆勒从两排遗体中间匆匆走过,他不敢看遗体的身份识别牌,里面没准有他熟悉的伙计。那些曾经精气十足、活力四射,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去酒吧撩妹的男孩儿,现在却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阳光打在他们早就没了生机的脸上,算是徒劳的补偿。在清晨醒来时,他们说不定还哼着拿手的小曲儿。福特岛东侧海滨,一台自动唱机正不识趣地播放着应景的歌曲,哈,《我不想点燃这个世界》。战争骤然降临,生命会以最快的速度被抛离固有的轨迹。
很多年后,已经担任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托马斯·欣曼·穆勒上将,应邀在乔治城大学战略和国际问题研究中心发表演说,他似乎想起了夏威夷时间1941年12月7日的那个早上:战争爆发后哪怕一个小时内发生的变化,也会超过你过去一周、一月甚至一年的准备。

1970年-1974年,托马斯·欣曼·穆勒担任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
是啊,没有人能在第一枪打响前穷尽所有可能。太平洋舰队司令部,一栋门前铺着漂亮草坪、四周种满了椰子树的三层白色小楼内,舰队司令金梅尔将军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窗外的场景,更像是一场演习,一场日本人作了弊的演习。他麾下那支不可一世的舰队,是衬托日本人高超战术素养的道具。每当有一艘战舰起火冒烟,他的心便似勺子下的冰激凌,被剜去一块。身边的参谋悄悄观察着自己的长官,金梅尔勉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随着他珍爱的战列舰一艘接一艘地被击入海底,59岁的老将军终于绷不住了。性格刚烈的他在精神上散了架,松弛的下巴不停地颤抖着,令人心碎,他喃喃自语:真是太让人哀痛了。
三、“一次误入歧途的巡逻”
袭击发生后的一个多小时,金梅尔被过载的悲伤和信息窒息了判断。他不知道,日本人的飞机从哪里来,又回了哪里?日本人的飞机是从航母上起飞的,还是从某个空军基地起飞?如果飞机是从航母上起飞,航母又去了哪里——南边、北边还是西边?日本人的航母暂时消失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为下一次攻击蓄力?最不敢想的问题是:本轮袭击后日本人会不会进行登陆作战,占领檀香山,占领瓦胡岛,进而占领整个夏威夷群岛?
问号套着问号,司令部收到的情报又堪称海量,看点是信息杂乱无章、语焉不详、彼此矛盾。金梅尔最初的判断恐怕更接近真相,日本人是从北边来的,瓦胡岛北部的奥帕纳雷达站检测到有飞机朝北飞离,当日从美国本土赶来的陆军航空中队也证实了这一动向。然而没多一会儿,他就进行了自我否定,接着是否定之否定……
一个残酷的事实:沉浸于否定循环的金梅尔将军,是1941年12月7日世界上最失败的人。他失败的根源,是输掉了同山本五十六的赌局。
为了让金梅尔陷入一个小时的不知所措,山本五十六准备的时间至少有一年。甚至早在1920年代留学哈佛期间,他对美国就有了明确的战略定位:这头巨兽不可能在面对面的较量中被杀死,只能通过特殊手段让它短时间内痉挛。
1941年1月,山本五十六向海军大臣及川古志郎递交了一份战备意见书,正式提出偷袭珍珠港的设想:“要有决胜败于首日的思想。开战之初,就猛冲猛打,置美国军队及国民于无可挽救之地,使其士气低落。如敌主力舰队在珍珠港内,则用飞机编队将其彻底击破并封锁该港。”山本的设想,源自两个月前塔兰托战役的启发。英国地中海舰队以航母突袭塔兰托港,一举击沉三艘意大利战列舰,掌握了地中海的制海权。人们发现,一架飞机扔下一枚鱼雷,就能令海上霸王战列舰葬入海底。英国人能做到,日本人为啥做不到?
此后半年,山本带领几位参谋秘密制订了“Z”作战方案。方案正式提出后,在日本军界引起不小的争议。高级将领们普遍担忧的是方案的可行性:一支由六艘航母领衔的庞大舰队,何以能横跨西太平洋3500海里而不被发现?山本的回答就是一位赌徒出牌前的自勉:作战成功肯定得靠老天的保佑,如果老天保佑这一条都占不到,日本还有对美国开战的必要吗?静下来一琢磨,山本五十六的辩驳具有公理般的说服力,七八五十六,难道值得怀疑?11月3日,离偷袭珍珠港仅有35天,日本军部批准了作战方案。
平心而论,要干成一件大事,不能把担子都压给老天。山本五十六之所以在1941年12月7日成功了,尽人事也是关键。在“Z”作战方案酝酿阶段,日本海军航空兵就在鹿儿岛进行了严格的模拟训练,低空投放浅水鱼雷是主训科目。以航母取代战列舰进行攻击的计划表明,日本摆脱了依赖舰炮的传统思维,走在了海战理论的前沿。
至于如何瞒天过海航行3500海里完成远距离奇袭,日本人也是煞费苦心。从日本前往夏威夷通常有三条航线:经马绍尔群岛北上的南路、民用船只行驶的中路和由阿留申群岛南下的北路。比起易于航行的中路和南路,北路航程漫长、海况复杂、风高浪急,却独享一大优势,可以避开美军巡逻机的搜索,走北路遂成最终的选择。为此,他们将舰队集结的港口定在了择捉岛的单冠湾,出征时间11月26日。
东京时间11月26日早上6点,南云忠一率领的日本联合舰队在一艘警戒舰的引导下,悄然驶离单冠湾,前方是波涛汹涌、朔风凛冽的北太平洋。联合舰队出发五个钟头后,身在中途岛的穆勒将驾驶PBY飞机,开始当天的早班巡逻。再过几天,他们就要转场去西南方向的威克岛了。
12月2日下午,日本联合舰队在中途岛西北方向穿过了日期变更线,时间又回到了“12月1日”。这一天,穆勒已经在威克岛空域侦察,重点方向是南边的马绍尔群岛。也就在这一天,南云忠一收到了山本五十六从停泊在广岛湾的旗舰“长门”号上发来的密电:12月8日(夏威夷时间1941年12月7日)为X日。联合舰队所有船只升起了“Z”字旗——日军的作战旗。
剩下的事,该用夏威夷时间叙述了。
12月3日上午,旗舰“企业”号一声令下,美军第八特混舰队从威克岛返航,穆勒所属的第22巡逻机中队在舰队周边巡逻。但两天的巡逻下来,穆勒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闲极无聊的马丁播报着海军医院里每一位女护士的三围,如数家珍。天公不作美,海上起风了,并且越刮越大。第八特混舰队在归航中撞上了鬼天气,预定的返程延误一天。好在哈尔西开恩放行,穆勒得以在12月5日深夜飞回珍珠港。强调一遍,12月6日是穆勒上尉难得消停的一天,无比居家无比惬意无比温暖清新的一天,也是战争前的最后一天。
接下来的一天,日本人会站在单向玻璃后面,欣赏着被他们摧毁的世界。
12月7日早晨6点,日本联合舰队抵至瓦胡岛以北220海里位置,第一波次183架战斗机、鱼雷机和轰炸机相继从六艘航母上起飞。大约15分钟后,飞机在空中完成编队,而后直扑珍珠港。这应该是穆勒刚起床的时间。
早晨7点40分,日本机群飞临瓦胡岛东北3500米空域。空袭行动的指挥官渊田美津雄,举起望远镜进行观察,视线还不算特别清朗。这时候穆勒想必刚坐上马丁的威利斯。几分钟后,鸟足形状的珍珠港大片似的映入了渊田的眼帘,跟他无数次在沙盘上看到的别无二致。那些静静地停泊在码头的战列舰、巡洋舰和驱逐舰,就是非洲草原的池塘边饮水的猎物。
早晨7点55分,渊田美津雄打出一发信号弹,日本军机分头扑向预定目标。与此同时,在广岛湾“长门”号指挥室里下围棋的山本五十六,收到了前方的信号:“虎!虎!虎!”偷袭珍珠港成功了!不必太过谦虚,这是一次尚未开始即可宣告成功的行动。猎食者蹿出灌木丛的那一刻,珍珠港的命运就注定了,太平洋舰队和金梅尔的命运也注定了。美军从晕头转向中缓过神来,要待10天后切斯特·威廉·尼米兹接替金梅尔的职务。
在灾难现场,谁都是摸象的盲人,做着被命运取笑的滑稽动作。巡逻机基地的火势得到控制后,两架尚能起飞的PBY飞机被命令去进行空中侦察,其中就有穆勒和马丁驾驶的那一架。金梅尔告诉飞行员,往南最有可能发现敌人。于是,穆勒的飞机从福特岛和霍斯皮特尔角之间的海峡中轰然起飞。被用作跑道的水面上布满了船只的残骸,还漂浮着厚厚的燃油层,飞行是一场地狱级的考验。1974年,刚卸任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的穆勒,在《海军航空新闻》上刊文回忆了当时的情景。他写道:“飞机翼尖离燃烧的战列舰只有咫尺之遥,飞机浮筒在舰船搅起的尾流上颠簸,油腻的水溅到了挡风玻璃上。在飞离福特岛之前我视线受阻,完全是依靠仪表盘盲飞。”
不出所料,这次行动一无所获,因为飞机侦察的方向与日本人撤离的方向南辕北辙。穆勒称飞行充满了诡异的氛围,是“一次误入歧途的巡逻”。实事求是,幸亏是一次误入歧途的巡逻。如果穆勒他们捉对了路,笨拙的PBY飞机碰上身手矫健的零式战斗机,那将是一场怎样的人间悲剧?
因误入歧途而躲过一劫的,岂止穆勒这样的基层军官,第八特混舰队司令哈尔西也是如此。在被狂风耽误了归航的行程后,他嘴里的四字经就没停过。12月7日早上,舰队距瓦胡岛还有250海里,正在“企业”号驾驶舱里骂娘的哈尔西收到了急电。电文很短:珍珠港遭袭,损失惨重,恐全军覆没。“F**K,什么全军覆没?”哈尔西的粗口提醒所有人,第八特混舰队也是太平洋舰队的一部分。作为太平洋舰队两艘处于战备执勤状态的航母之一,“企业”号还在。事实上,另一艘航母“列克星顿”号也还在,在中途岛。一小时后,哈尔西再度接到金梅尔的电报,命令“企业”号在珍珠港西部海域截击日本舰队。
这是金梅尔在不断自我否定中下达的错乱指令之一。要感谢这个错误的命令,如果金梅尔为“企业”号指明了正确的方向,譬如向北,那么等待它的将是六艘日本航母的围殴,那么这艘明星战舰后来的传奇故事便无从谈起。站在命理学的高度看“企业”号,这真是一艘八字比装甲还硬的船。在生死转换、祸福相依的战争中,“企业”号象征了美日对垒的某种态势。在珍珠港得天佑赢麻了的那一方,结局可能是输掉底裤,遭天谴。

“企业”号是一艘八字比装甲还硬的船
珍珠港事件当晚,丘吉尔“带着被救赎的喜悦入睡”。事情变得简单了。首相坚信,这个事件会彻底打破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终将确保盟国取得胜利。次日,富兰克林·罗斯福在国会发表演讲:“昨天,1941年12月7日,是一个耻辱的日子。这一天,美国遭到日本海军和空军蓄意的突然袭击。”总统宣布,美国对日本宣战,二战中最后一个也是最具决定性的大国正式下场。英国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外相爱德华·格雷早就说过,一旦美国这个巨大的熔炉点燃,将产生无穷无尽的能量。
参考书目:
1、《血战太平洋》,[美]休·安布罗斯著,朱英、史正永、付满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1月版
2、《燃烧的大洋》,[美]伊恩·托尔所著,徐彬、王斌、王晓译,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9月版
3、《偷袭珍珠港》,[美]利奥波德·罗森伯格著,马俊杰译,京华出版社2005年9月版
4、《袭击珍珠港》, [日]渊田美津雄著,许秋明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3月版
5、《丘吉尔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06:战争临到美国》,[英]温斯顿·丘吉尔著,朱建国译,青岛出版社2015年4月版
6、《第二次世界大战全史》, [英] 阿诺德·汤因比主编,周国卿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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