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澎湃,奔腾向东;江声浩荡,滋养文明。澎湃新闻推出的《文化中国行|文脉长江》,从上海出发,溯江而上,行走长江沿岸,巡礼长江文脉。
本文为扬州石涛遗迹寻访记,包括寻访扬州大涤草堂遗迹及当地复建大涤草堂的印象。

《淮扬洁秋图》局部
《淮扬洁秋图》描绘的是淮扬洪灾后的运河秋景,画面上秋水茫茫,河岸蜿蜒曲折,芦苇丛生,近处有掩映在城墙与树丛中的数间屋舍,大片的河水,成之字形,渐远渐淡,近处则风吹芦草,房屋依稀,宛若真景,那么大的一片水面只一孤舟,且一笔画出,浓淡有致,一渔夫弓身其上,整个画面清冷孤寂,却又不失温情,扑面而来的有一种天地苍茫的孤独之感,颇有东坡“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与旷达处。
画上方占画幅四分之一的地方全是题跋,石涛以篆体自书:"淮扬洁秋图”,复以行书录其怀古长诗,开篇“天爱生民民不戴,人倚世欲天不载。天人至此岂无干,写入空山看百代。”“九河不断分六合,水阔山横无处说。”即归入一种对历史人生的大思考中。
再到观眼前水之起落与遥思隋之兴亡,扬州城在历史上的繁荣与荒废,世事沧桑。
现在想来,这幅画给我的影响应当是巨大的,无论文字,还是意境,还有思想,都是如此——或许也可以说,无形的影响其实更大,只是后来辗转搬家,此画竟不知所终,好在只是高仿印刷品,也就罢了。
彼时曾想给这幅画找个出处,却一直茫然。直到后来一次秋雨中的黄昏,偶然骑车到扬州东郊的廖家沟、万福闸一带,苍茫的水色,远处泊一渔舟,竟全是《淮扬洁秋图》一般,当时不由为之一怔,在那里痴了半晌。

石涛十二开归棹册之十二 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石涛笔下的运河,或平畴千里,或漕船纤夫,或小桥流水,或瘦西湖红桥,或竹西佳处,或茱萸湾,或邵伯湖,或临清闸,或水间急行,或孤舟野泊,技法更是千变万化。
《茱萸湾山水扇面》 (苏州博物馆藏)绘写运河与邵伯湖交界处的茱萸湾,淡墨写坡岸,稀疏数树,水中一舟,上有三跋,第一跋乃石涛自题,题有一诗:“茱萸湾里打西风,水上行人问故宫。秋草茫茫满天雁,盐烟新涨海陵东……”
《荷塘游艇图》(天津博物馆收藏),画扬州红桥一带的河水,依稀城墙,虹桥宛然,题:“垂杨一曲午逍遥,城郭依稀在碧霄,蝶板莺簧勾不住,许多儿女在红桥”。

石涛 《自写种松图小照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三)
石涛不仅是画家,亦是叠石圣手。
地处何园的“片石山房”,据陈从周先生考证是其唯一存世叠石作品,当年陈从周先生访扬州古城,见荒草丛中独峰兀立,直叹“叠山之妙,奇峭二字当得”。片石山房叠山之妙,在于独峰耸翠,秀映清池,石壁、石磴、山涧三者皆奇,恰似其画中“截取法”的立体呈现——以片石缩千里之势,寓天地于方寸。
记得那天与参会者同访片石山房,微雨,尤有意境,且因何园主事者之故,竟得至步行至假山石洞间,恍若黄山一隅,峰回路转,进得洞穴,听得外面雨声,淅淅沥沥间,颇见奇绝处。

片石山房,微雨

片石山房局部
片石山房出口处有石涛纪念馆,陈列有筹备极久的展览“石涛画中的扬州”,对于石涛与扬州的情缘梳理得清晰而简净,虽然陈列的尽皆石涛画作复制品,却颇耐看。
(三)
石涛的一生,恰似一幅泼墨长卷,前一长卷多颠沛于山河破碎的遗恨中,晚年则隐逸于扬州城东的一方草堂间——他最后的家,是扬州水边的大涤草堂:康熙三十六年(1697),石涛移居扬州大东门外,于临水处筑“大涤草堂”,涤去前尘,追求生命中的大自在,其自取别号“大涤子”即缘于此。
石涛好友李驎《大涤子传》记有:“(石涛)南还,栖息于扬之大东门外,临水结屋数椽,自题曰大涤堂,而大涤子之号因此称焉。”大东门原名先春门,系指明清时代扬州旧城的东城门,原处旧城护城河(即后之小秦淮河)西岸,现存大东门街与横跨小秦淮河的大东门桥可供人悬想,其中大东门桥始建于明嘉靖年间,原为木吊桥,连接扬州旧城与新城(以小秦淮河为界),百年前因木桥年久失修且交通需求增加,大东门桥被改建为砖石混构单孔拱桥,留存至今。
对于大涤草堂的位置,李驎所言的“大东门外”未指明是河之东岸还是西岸,如果是在城墙之下的河岸,则当在小秦淮西岸,即大东门桥之西,如《扬州画舫录》所记:“大东门外城脚下,河边皆屋。路在城下,宽三五尺,里中呼为拦城巷。”然而,从广义上而言,李驎所言的“大东门外”也可能指旧城之外的新城,即小秦淮河之东岸,尤其是,东岸多盐商宅居,石涛友人亦多居于此。

石涛山水扇面《山居赏秋》(上海博物馆藏)中的大涤草堂局部,此画跋有:“雨若翁自秦淮访予大涤堂下……索写数笔,庭前老翁,似有悲秋意于怀。”
这幅褪尽铅华的水墨小品,其实倒符合石涛自己所言的“老屋数椽,古木樗散数枝,阁中一老叟,空诸所有”的描述,且加上悲秋之意,寥寥数语,藏着这位明宗室遗民真正醒悟后的超然淡泊与自在之境。
(四)
多年前在扬州,行至大东门桥附近,曾有意无意寻访过大涤草堂遗迹,当然无功而返。
去年初夏在扬州参加“石涛与扬州”学术研讨会,与刘墨兄同访,在大东门桥东南侧赫然发现“大涤草堂建设项目”,工程围挡上有说明,为“小秦淮河保护更新二期工程”重点项目,位于大东门桥东南角,北起彩衣街,西临小秦淮河,东至南讲经墩,总建筑面积约为357.42㎡,用地面积为694㎡,主要建筑包括大涤堂、道济山房、前厅、卫生间、大本堂、青莲阁、耕心堂等。

2024年6月,扬州大东门桥东南侧“大涤草堂建设项目”

石涛扬州故居——大涤草堂项目(引处标为大涤草堂纪念馆)示意图 图片来源 扬州日报
大涤草堂当然就是大东门附近,或者说是这一带区域,然而这一重建工程如此言之凿凿就在大东桥之东南侧让人意外,且方位距离如此精密,又规划出如此多的建筑,不知是否有严密的考证?项目工程说明上并不见解释,问施工人员,不明所以。看现场,当然是拆除旧屋,建成全新的建筑。
有些奇怪,其后问扬州当地一位资深文史研究者,叹息之后,终于说这个工程其实是商业工程。
想起当下处处可见的拆真建伪,大多皆功利驱动,缺少对历史的敬畏之心,能奈他何?只是多少有些好奇,建成后所谓的“大涤草堂项目”到底会是何等模样?
乙巳二月,过扬州,复访大东门桥。
大东门桥东南角,一处乍看起来有些时尚的簇新门店赫然立着,临河青砖墙,屋顶似是彩钢瓦,下面㠌着“长乐听涛|赏园林、听涛事、品美食”等字,大门坐南朝北正对彩衣街,匾额仍是“长乐听涛”的美术字,屋内入口处立二石,放置菜谱牌,上有扬州茶点及各式菜品的价目表——原来这竟是一所货真价实的茶园兼饭店。

“长乐听涛“
一时有些恍惚,想想也罢,既来之,则安之,进去点些喜欢的扬州包子干丝,吃杯茶,或亦不失为浮生乐事。
步入里面,内部陈设着复刻的石涛《对菊图》《搜尽奇峰打草稿图》等,窗外一片炫目的彩钢瓦建筑之下,可见新叠的一处黄石假山,一派新建工程的气象,古韵全无。
点一笼扬州包子,一碟干丝,一壶茶,聊慰乡情。食毕面对这些以石涛为名的拆真建伪,到底有些莫名,遂写一纸速写,诌了几句:
大涤难寻旧屐痕,
茶寮且署听涛门。
古椽拆尽叠钢瓦,
片石犹存念画尊。

长乐听涛速写
(五)
沿大东门南北的小秦淮河略走一走,原来柳丝已然发芽,人家皆临水而居,有辟出的小片菜地,长着青菜、韭菜,以野梅或蔷薇作篱,一片生机,又有扬州乡音不时传来,忆及板桥所言的“我梦扬州,便想到扬州梦我”,让人莫名喟叹。

大东门桥
小秦淮畔原为清代扬州旧城与新城的分界河,颇多古韵,两岸散落着古桥、寺庙、园林、书院……大涤草堂之外,北柳巷有董仲舒祠,弥陀巷有罗两峰旧居,大东门桥附近且曾居住过《浮生六记》中的沈复芸娘夫妇,“(自苏州)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隔河两椽。”“上下卧房,厨灶客座皆精绝”,所谓“布衣蔬食,可乐终身”。
所有的这些遗迹都隐于寻常人家,包括大涤草堂——其实早已湮灭难寻,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要紧,那些附会的伪古董,商业的归于商业,生意的归于生意——石涛追求的“大涤”,是精神的澡雪,而非建筑的复原。
石涛的大涤草堂,终究不是一座建筑,而是一种生命状态。
好在小秦淮河的流水与桥头的烟火气仍在,寻常巷陌,旧柳古柏,老屋数椽,以慰乡愁,也见证着曾经存在且继续存在的孤傲与自在。

小秦淮河老柳速写
(六)
经过弥陀巷时,见罗两峰旧居边一老太太,一直在侍弄花草,雨后的花草一枝枝极有精神,不禁驻足,老太太见我赞她的花草,开心之余,一定要摘两朵带雨的花赠我。
其后到蜀冈平山堂拜谒石涛墓时,遂献此香,于大涤子前。

石涛画作
2025年3月,于三柳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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