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作者:黄依婷,编辑:赵磊,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华为存储产品线测试岗员工向洋新来了个同事,985 理工类高校毕业,和第三方人力资源公司签的劳务派遣合同,也就是 OD,职级为 D3,对应到华为正编职级,比他还高一级。向洋感到有些开心,终于有人可以分担组内的工作了。
很快,他察觉到不对劲——新同事的代码能力几乎为零,脚本不会跑,部署不会做,连最基础的 python 循环语法都不会写。" 怎么过的机考?" 这个疑问盘桓在向洋和其他同事的脑中。
在华为,OD 员工的招聘流程一般有五轮,分别是线上机考、综合(性格)测试、技术一面、技术二面、HR 面,如果两轮技术面试判定的职级不一致,会再加一轮主管面试。
招聘流程严格,但难免有疏漏。3 月 10 日,华为对内通报 ICT 产品与解决方案等多部门多人在 OD 招聘中的舞弊腐败行为,共处理 62 名正式员工,其中,开除或劝退员工 36 名,闪存存储产品线为重灾区。
向洋在违规当事人名单中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他们都参与了新同事入职事宜," 替考的是劝退,运作招聘流程的是开除 "。事发后,违规当事人跟向洋说,没想到帮了一个小忙,把自己搭进去了,还一分钱没拿到。
作为科技巨头,华为对违规人员的处置反映了其对舞弊腐败行为的零容忍,这与腾讯、字节跳动、美团等大厂的步调是一致的。但大厂规模巨大,每年招聘数千上万人,具体到招聘环节,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且舞弊手段越来越难以察觉。
当 OD、外包成为流行的用人模式,当第三方人力资源公司几乎垄断招聘渠道,当拿着瑕疵简历的名校毕业生站在求职路口,一条灰色产业链无声无息地运作起来,链条上的每一个相关方都仿佛有所获益,但又不得不正视那头房间里的大象。
成为 OD,又累又没钱
互联网语境中,OD 是介于正式雇佣和项目制外包之间的用人模式,网友会用 " 华为正编 > 华为 OD> 中小厂正编 > 华为外包 " 的不等式表示其中的差异。
在华为,OD 则是个特殊的群体。
OD 员工和正式员工一起在华为办公地工作,工作强度和频率、加班待遇等,和同一团队内的正式员工相差不大。但 OD 在身份层面上似乎总是 " 低人一等 ":他们不和华为直接签署劳动合同,和第三方的外企德科或科锐国际签约,是通报里的 " 非雇员 ";OD 员工的工号通常以 "300" 开头,而正式员工工号以 "00" 开头;而更大的区别是,华为 OD 员工几乎不参与涉及公司核心技术的工作,也无法享受华为每年的分红。
OD 员工的工资待遇几乎是透明的。如,OD 的 D1 职级对应华为正编职级的 13 级,月薪一般在 9000 元~13000 元,年终奖取决于个人绩效,2~4 个月不等。
华为是从 2018 年开始试点 OD 用人模式的,到 2020 年全面实施。如今,成为华为正式员工的途径几乎只剩校园招聘,或应聘者本人为某个领域的专家。其他人想通过社招进入华为,大概率要走 OD 的模式。
在倡导小团队作战的氛围下,华为 OD 员工的日子好不好过,很大程度上取决于 PL(项目组长)和 PM(项目主管)的管理风格。
2024 年 6 月,小西一毕业就成为了华为 OD 员工,从事开发工作," 累 " 和 " 卷 " 是他最大的感受。入职半年多,工作日每天上午九点半上班,晚上九点后下班,一天工作 10 个小时以上,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情。但工作本身并没有什么挑战性,小西绝大部分时间都在 " 拉会 ",自嘲是 " 抽空写代码 ",根本没时间钻研技术。
而被外界所熟知的培训体系也轮不上他,入职后遇到的大部分问题要靠自己解决,给他分配的导师很少有时间回答他的问题。小西谈到这里时有些生气," 导师就是甩几个文档给我,让我读读阿里的论文啥的 ",并没有更多业务上的指导。在他看来,招 OD 本来就是把华为低职级的活解放出来,让成本更低的 OD 去做,如果再让华为正编员工带,反而本末倒置。
但同样是 2024 届应届生,清寒作为 OD 员工的工作体验截然不同。他是其他专业转行写代码,入职第一个月几乎都在按照导师制定的培训计划学习,有线上课程,也有线下培训班,培训内容具体到代码规范等方方面面。上班时间不长,组内要求每天打卡满 8 小时就好。
和正式员工的差异造成了一些 OD 员工心态上的拧巴,甚至传导至负责招聘的正式员工身上。
张千是华为海思员工,不久前招聘了一位 OD 同事。这位同事本科和硕士都毕业于一所 985 高校,是其他专业 " 转码(指转行写代码、做程序员)",之前也不太清楚 OD 究竟是什么。入职之后,她发现自己对业务的熟悉速度比较慢,压力也特别大。
看同事状态欠佳,张千心里不是滋味儿。他想,虽然薪资待遇并不差,也有华为做背书,但归根结底,OD 带有外包性质,作为第一份工作,可能会污染简历——在这之前,张千已经听到不少 OD 同事对此事表达烦闷。
小西把这种状态概括为 " 不上不下 "。在他的设想里,工作要么累,但有很多钱;要么没太多钱,但有很多业余时间。而 OD 属于两不沾,既累又没太多钱。
瑕疵简历碰上用人压力
尽管成为一名 OD 员工有诸多弊端,仍然不断有 985、211 高校的毕业生争先恐后地投递简历、参加机考。公开渠道流传着一张华为 OD 招聘目标院校名单,其中有 39 所 985 院校、112 所 211 院校和 75 所 " 双非 " 院校——这些所谓 " 双非 " 院校包括中国科学院大学、深圳大学、杭州电子科技大学等,综合实力不能小觑。
张千解释说,华为对 OD 招聘的具体要求并不严格,目标院校和机考是最难通过的环节,也正因为如此,公司要求 OD 员工具备极强的学习能力,可以在入职培训环节快速吸收知识、接触业务,而目标院校毕业生们已经踏过高考独木桥,大概率很努力且学习能力不会太差。
挤破头要成为 OD 的名校毕业生们,简历一般存在瑕疵,两份工作之间有较长时间间隔、专业不对口、没有项目经历等。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只要努力就有概率在华为转为正编的工作机会还是挺难得的。
小西有点特殊情况。临近毕业,他的秋招 offer 被毁约,家人施加的压力较大,在一位学长的建议下,他向华为 OD 投递了简历。这位学长同样是华为 OD 员工。流程很快,两周左右就拿到了 offer,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简历有瑕疵的名校毕业生总是不可多得,更多人还是更愿意尝试应聘其他大厂的正编。因此,华为许多业务部门长期处于缺人状态。向洋在职期间,加班成为常态,办公室彻夜灯火通明;为了赶产品测试进度,团队几个人轮流通宵,不让机器闲下来。即使这样,工作仍然做不完。
有别于其它科技巨头,为了保障业务部门人员流入顺畅,尽可能匹配用人需求,华为的 HR 很少参与招聘工作,一般仅是监督招聘流程的合规性,绝大部分招聘工作由业务部门管理层负责,核心就是 " 谁缺人谁招人、招适合团队的人 "。
这次招聘舞弊的重灾区,存储产品线是承担招聘压力最大的产品线之一。向洋在职的 2022~2023 年,整个存储市场处于收缩周期,产品价格下降,各大厂商缩小产量、减少预算,华为也不例外,用人预算缩减了一些。与此同时,原有的运营商和企业客户需求持续上升,研发、测试部门承担了大量满足客户需求的责任,人力严重不足。
双重压力下,为了缓解人力困境,向洋的 PL 曾被拉到小会议室里,被他的上级盯着给投递了简历的候选人打电话,邀请候选人前来面试,招聘 OD 还被纳入了 PL 的考核内容。
为了更快招到人,基层管理者们也会把招人指标分配给手下的正编员工或 OD 员工,不同组之间也会互相推荐简历。据电厂报道,招到人之后为了感谢对方,负责人之间也会有转账等行为,而这些也是违规的。PL 曾让向洋承担一部分招聘工作,被向洋以不在职责范围之内为由拒绝——这在后来让向洋躲过一劫。
业务部门的用人压力也传导至第三方人力资源公司。王丽曾在外企德科负责招聘 OD,白天在招聘软件打招呼的回复率比较低,忙的时候需要加班到晚上八点多。按照要求,她每个月要招聘 2 位 OD 并办理入职,几乎每天都要在招聘系统中锁定 2 份简历,每周要安排一次机考。这不是强制规定,但每个人需要上交日报和周报,工作数据会被放在一起比较,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HR 努力,但招聘并不顺利。毕业于目标院校的候选人们对 OD 的下意识反应是拒绝," 有偏见 ";有意向应聘的候选人可能会 " 折损 " 在机考环节。实习期间,王丽的绩效为 0,她没有帮助哪怕一位候选人入职。
或许正因为招聘需求旺盛、招聘难度较大,华为给外企德科的招聘提成比较理想。候选人定级为 D1 的,入职成功后为每人 1500 元,最高的能到 4000~5000 元。
OD 招聘是如何变形的?
OD 招聘是个正三角,拿着瑕疵简历、迫切找到一份工作的名校毕业生,依赖招聘服务费赚钱的人力资源公司,以及面临着用人压力的业务部门,三方需求碰撞下," 正三角 " 稳定且持久地运行,直到其中一方或两方违背规则,开始扭曲变形。
华为 OD 的招聘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由外企德科、科锐国际这两家人力资源公司筛选、推荐简历,组织机考,机考通过再交由用人部门推进后续流程,候选人成功入职后,华为向推荐简历的公司结算服务费用;
二是用人部门直接在招聘系统中搜索符合条件的简历,并推进招聘流程,几乎不经过人力资源公司,华为也不需要向其结算招聘费用。
对于用人部门而言,如果都由自己来,搜索简历、锁定简历、与候选人沟通、组织机考,这些流程琐碎而漫长,候选人还经常无法通过机考。
张千透露,为了提高招聘效率,有的用人部门会主动辅导候选人,以便顺利通过机考。这种辅导通常是无偿的,仅是为了填补用人需求,但显然也违反了公司规定。王丽还听说,有招聘需求的用人部门负责人会请外企德科的 HR 吃饭,只为了请求对方多给他们推荐简历。
无偿、微妙的操作之下,也有人看到了利益寻租的空间,一条灰色产业链正在滋长。
有的是个人利用职权寻租,比如内部员工和外企德科 HR 勾连,将已被用人部门锁定的简历释放出来,交由外企德科重新锁定、推进招聘流程,候选人入职后双方按照一定比例瓜分 1500~5000 元的服务费。
● 图源:B 站视频截图 @程序员正义
还有成体系的牟利方式。去年 8 月,B 站用户 " 程序员正义 " 发布一则视频,举报华为 OD 招聘人员和 CSDN 博主共谋运作招聘流程。
视频内容显示,HR 联系到 OD 候选人后,会推荐其向某 CSDN 博主购买机考题库,该博主会引导候选人加入特定 QQ 群,群内有专门人员介绍、推荐 " 包过 " 入职方案,内容包括伪造薪资流水、机考替考、面试运作等,费用为 6900 元。
视频里,该用户播放了一段通话记录,在该用户对招聘流程合规性和可行性提出疑问时,对方胸有成竹地回答说:" 所有流程我们都参与了。"
华为曾察觉到这类交易。王丽说,去年 9 月开始,华为规定,曾被用人部门锁定简历的候选人再通过人力资源公司参与招聘,入职后人力资源公司无法获得提成。同时,伪造银行流水也不再那么容易过关——前述视频里,对方建议候选人通过 P 图的方式伪造薪资数据——现在华为搭建了新的系统,要求候选人上传相关证件证明。
而在这次的内部清肃中,华为更是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一大批人,流传出的华为公告显示," 经审计发现,ICT 产品与解决方案、半导体业务部、人力资源管理部、ICT 销售与服务部、终端 BG、质量与流程 IT 部多人在非雇员人员选择业务中,存在安排 / 参与替考、向候选人透露服务能力考查题目等违规行为,同时,多人通过出卖公司信息资产获利 ",涉案高达 60 余人,被华为一举开除或处罚。
降本增效滋生出的招聘腐败
华为的境遇也是科技巨头们的境遇。反舞弊腐败已成为大公司每年甚至每个季度对内外公告的重要议题。
公开信息显示,2024 年,腾讯反舞弊调查部共发现并查处触犯 " 腾讯高压线 " 案件百余起,百余人被解聘,其中二十余人因涉嫌犯罪被移送公安机关处理;同年,网易游戏营销线多名高管因涉嫌贪腐被调查,震动游戏行业。
具体到招聘环节,2021 年,腾讯集团反舞弊调查部曾协助公安机关对付费实习骗局进行侦查,并将公司内部参与付费实习骗局、且存在违法行为的员工移送公安机关处理。在腾讯集团披露的案例中,有 5 例是腾讯员工与外部求职中介合作,由外部中介负责招募实习生,然后由腾讯员工安排实习生进行虚假的远程实习,并从外部求职中介处分得实习应聘者支付的部分费用。
今年春招伊始,腾讯发布公告提醒应聘者,腾讯员工利用内推进行收费的行为违反了《腾讯阳光行为准则》,如果应聘者在求职过程中遇到利用伯乐码收取费用的情况,可以向腾讯反舞弊调查部反馈。
而当 OD 或外包成为大公司必不可少的人力补充,因为涉及第三方公司,中间模糊地带更广,也就更容易滋生舞弊腐败。去年 11 月,字节跳动发布年内第四份反舞弊腐败通报,103 人因违法违规行为被辞退,其中就包含外包及实习生。
OD 和外包人数众多、难管理,用人部门权责泛化,这些都是招聘环节出现舞弊腐败的原因。但大公司们为了降本增效,一定程度上的利益寻租是难免的。
以华为为例,薪资待遇上,正式员工和 OD 员工的最大差异是,OD 员工没有股权,不参与分红,而股权分红是正式员工的收入来源之一。潮新闻测算,按照华为于今年 1 月公布的 2024 年度员工持股计划的分红方案,每股分红 1.41 元,以 2023 年的总股本数 513 亿股为基准进行推测,此次华为的分红总金额应该不低于 723 亿元;按照去年的参与人数 151796 人来计算,人均分红应该不低于 48 万元。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降本是降下来了,但外包员工能不能带来增效,尤其在目前 AI、机器人等领域创新不断发生的时候,诸多大厂正面临着组织效率低下、创新动力不足的问题,如果再缺乏新鲜血液的注入,长远来看也是一个问题。
咿呀作响的体系之下,小西有些扛不住作为 OD 的压力,得到的回报也让他没有动力自我调节。他正在找新工作。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向洋、张千、小西、清寒、王丽皆为化名。)
参考资料:
潮新闻:《起底 " 内推实习 "!花数万元可进大厂?套路太深了》
科创板日报:《华为,为什么要反腐》
电厂:《独家对话华为被开除员工:不存在 OD 招聘牟利,违规原因是团队长期缺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作者:黄依婷,编辑:赵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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