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慧晶在参加方程式大赛
作为一个职校生中的佼佼者，从中职到高职，古慧晶拿下过两个省赛奖项，关于她的报道多次登上央视、《人民日报》等媒体，她是那个 " 从汽修专业中突围的女生 "，也成为了 " 职校生的希望 "。
2024 年 11 月，在一场方程式大赛中，她得到了某新能源车企 CEO 亲自发出的面试直通卡，这是她在高职的最后一年。就在人们都认为她将带着这种职校生的 " 荣耀 " 迈入职场时，她却选择放弃这个令人羡慕的机会，转换另一个赛道继续深造——专升本。
让大众看到职业教育希望的 " 汽修女孩 "，为什么会转换赛道 " 和本科学生挤一条路 "？我们采访了古慧晶以及她的老师、队友和同学，试图去了解她在这场突围中的成功与挫败，机遇与迷茫。这不只是一个关于职校生的励志故事，还关于职校教育这条路径上更真实的一面。
古慧晶给即将参加高职高考的同学加油
职业教育 " 明星 "
在深圳市第二职业技术学校（以下简称 " 深二职 "）的校史馆里，有一整面墙用来展示优秀校友，古慧晶被排在第一个。照片下罗列着她的经历：从技能大赛的奖项到爆红后全网五亿 + 的流量，最后以从蔚来汽车 CEO 李斌手中接过面试直通卡来结尾。
2024 年 12 月 18 日，在深二职的四十周年校庆上，老师李世川带古慧晶参观新建成的校史馆。在这面校友墙前，李世川对她说：" 不管学校如何变化，你都是历史当中的一页了。"
李世川曾作为指导老师，带着古慧晶参加了 2021 年广东省职业院校学生专业技能大赛。他说，古慧晶是广东省汽车机电维修赛项目历史上第一个参赛的女生。在这场比赛中，古慧晶拿下了一等奖。
校庆典礼上，古慧晶作为校友代表演讲。在老师们口中，古慧晶是深二职的 " 校宠 "" 明星 "。人手一份的校庆伴手礼中有一份《中国教育报》，里面有关于深二职四十周年的报道。报道占了半版，开头是古慧晶，配图也是古慧晶。
校庆活动的间隙，她曾经的汽车营销课老师邀请她到班上，给 21 天后即将参加高职高考的学生们加油。老师介绍道，古慧晶在 2021 年的省赛拿奖，后来保送到了深圳职业技术大学（以下简称 " 深职大 "），现在还拿到了头部新能源车企的 offer。
看台下的学生们没有反应，老师又强调了一遍：" 你们知道 offer 是什么吗？" 对于桌面上堆放着层层叠叠课本和练习册的学生来说，" 保送 ""offer" 都还是一个遥远的词。
竞赛保送与高职高考，是这个中职学校里两条不同的升学路径。在深二职古慧晶曾经训练的汽车实训基地楼上，挂着八条三层楼长的条幅，红底黄字写着学校师生在职业院校技能大赛中获奖的喜讯。走到教学楼，条幅的内容则变成了 " 跨题海，奔前程 "" 誓金榜题名 "。
当年古慧晶所在的 2022 届共有 1103 位毕业生，其中像她一样凭借省级以上的奖项获得免试保送资格的学生有 38 人。其他绝大多数学生会通过春季高考继续升学，进入高职或本科院校。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走上竞赛这条路。李世川说，毅力和坚持是最大的门槛，" 毅力不足的人，不用我们来淘汰，自己就淘汰自己了。" 最开始三十多人的集训队伍不断有人离开，一年过去只剩下了个位数，古慧晶是其中一个。
中考前，综合评估自己的成绩和爱好后，古慧晶决定通过自主招生的方式进入深二职的汽修专业。隔壁班的老师曾在班上拿她当 " 反面教材 "，将她的选择称为 " 还没到中考就放弃了中考 "。在古慧晶看来，" 我们就生长在这样（看待职业教育）的环境里 "。读职校后，身边也有同学会自嘲自己是 " 来混日子的 "。她想，等自己拿到成绩，可能这些质疑的声音就会发生改变。
开学第二周，她就来到了集训队。李世川一开始没想到这个女孩是认真的，他劝古慧晶改去参加更适合女生的汽车营销比赛，她点点头，可是第二天又回来了。
古慧晶从小就喜欢汽油的味道，李世川说这或许是一种 " 方向味 "。小学看到电影《速度与激情》时，她印象最深刻的角色不是赛车高手，而是出场机会并不多的修车工吉米，" 每个人的车出了问题都要来找他，他才像那个真正的 boss！"
在那时的集训室里，她抬头就能看到 " 一技在手，终身不愁 " 的横幅。
汽修训练中的古慧晶
成为 " 汽修女孩 "
校庆散场，人群从会场转移到了聚餐的大厅。一位穿着灰色工装的女孩被带到古慧晶面前，老师介绍：" 这是我校结对帮扶广西东兰职校的女生，她是受你的影响来学汽修的。你们合张影。" 另一位老师接着说，" 我们要打造一个广西的‘汽修女孩’！"
老师们期待着这个女孩能在明年的技能大赛上拿奖，这意味着可能出现另一个 " 职业教育明星 "。李世川形容古慧晶身上拥有的巨大流量是 " 国家级 " 的，" 她和深二职的名字登上央视那么多次，一般的学生哪里能做到，是不是？"
也有不同的声音在古慧晶面前出现，" 古慧晶能火，完全是因为性别和专业的反差，她的专业能力不是最强的。" 在古慧晶面前，一个老师这样评价她。2022 年第一次 " 出圈 " 时，朋友也曾转给她一个群聊记录，里面有同样参加省赛的同学提出质疑：" 我们在场哪个比她差 "" 因为她是女的 "。
" 他们觉得我没有理由做到 "，古慧晶说。
在专业训练中，性别标签对她来说从来不是便利，很多时候甚至是障碍。作为深二职汽修集训队唯一的女生，古慧晶说自己和男生的较劲就好像一场 " 龟兔赛跑 "。遇到不会的地方，她也渐渐放弃向同队的男生请教，因为他们会说：" 你学不会的，你问我干什么？"" 老师都给你讲过了，你还不会吗？" 还有同学当着她的面，收起放在指定区域的车钥匙，阻拦她训练。老师安慰她的方式也是，学慢一点也没关系，你是女生。
" 我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笨？" 古慧晶说，她甚至想过要不要找个理由退队。
她还是选择了坚持，在训练上投入更多的时间，去和这些声音较劲。为了学懂电路图，她在高一那年每天六点半起床后，先把维修手册上电路的走向和针脚点一个个背下来。为了搞清楚电路在车上的位置，她在笔记里一点一点抠整车的结构图。
这样的投入持续了一整年。高二，她开始看得懂电路图了，那个改变的瞬间，" 好像你突然通过了一个洞听到了一些东西 "，她觉得自己跨过了被那些观念蒙蔽住的自己。
古慧晶还要解决体力上的问题，学会使用巧力。在卸轮胎的时候，她会扎好马步，蓄力后借着起身的劲把轮胎拧下来。她打比方说，就像对待非牛顿流体，当你使用蛮力，它也会变得顽固，如果用巧力，它就是流动的，轻盈的。
面对汽车上的螺栓紧固件，一个成年男性需要在臂力的基础上压上体重才能成功拆卸。作为汽修中不可绕过的环节，两位老师和古慧晶一起探索出了一种办法：在套筒上加上加长杆，再连上指针扳手，通过加长力矩来省力。这种高效的方法现在全集训队都在使用。
2021 年，古慧晶在队内的筛选中最终得到了代表学校参赛的机会，在同年 4 月的广东省职业院校学生专业技能大赛中，拿下了一等奖第三名的成绩。这场比赛中，她用 26 分的时间完成发动机拆装，比学校此前在该项目上的最好记录还快了半分钟。
说起古慧晶从拿奖到出名的过程，李世川能一一细数：最开始是校园公众号的视频采访，接着是《南 · 方都市报》的报道，后来一个月内登了三次央视 ……" 汽修女孩 " 古慧晶成为了职业教育的一张名片。
李世川说，他希望古慧晶的成绩能够改变大家对职业教育的看法，因为即使在深圳这样产业发达的一线城市，职业教育依旧 " 不受待见 "。
2021 年 7 月，央视的《新闻周刊》报道了古慧晶的故事，在这条节目的最后，白岩松说到：" 古慧晶被社会点赞，并不代表读职校的孩子们都被社会点赞，甚至很大的问题是（他们）都不被他们自己和家长点赞。在职业教育的领域里，要改革的事情还非常非常多 …… 我们不能因为古慧晶的成功，就以为一切就都可以了。"
古慧晶收到了蔚来 CEO 李斌发出的面试直通卡
比赛失利后
中职拿奖并保送的经历给古慧晶带来了巨大的正反馈，" 就像长跑中有人给我加油、刷礼物 "，这让她相信自己没有选错。2022 年，古慧晶被保送到深圳职业技术大学，就读于新能源汽车技术专业。
一路高歌猛进，让她对于高职阶段的目标也非常清晰：要拿一个国赛一等奖。
但这一次，目标并没有如愿实现。2023 年 12 月，古慧晶参加广东省智能网联汽车比赛的结果是二等奖，无缘国赛。
从大一到大二，除了过年那几天，古慧晶一直留校训练。一场比赛需要准备一年半，高职阶段的她仅此一次机会。她曾经相信，这种不计投入的努力会有相应的回报，但这一次并不是这样。
" 我好像浪费了太多时间（在比赛上）"，她开始反思从中职到高职占满她生活的比赛生涯：比赛中人为设置的故障和现实复杂的情况还有很大不同；花大量时间练习的规定动作缺少实际运用，并不能很好地带来实际技能的提升；比赛奖项在实际找工作中的认可度也有限，中高职学生的省级比赛，依旧比不过本科生的院级比赛 ……
很长时间里，她把自己对汽车行业的热情寄托在技能大赛上，成败会成为她的压力。在高职阶段临近省赛的训练中，古慧晶开始变得没那么自信——中职的获奖光环正在远去，她感到周围人对她能力上的不信任正在爬回来。在这种状态下备赛，疲倦取代了快乐。
去年 11 月，古慧晶在给蔚来汽车 CEO 李斌的公开信里写道："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机械式的循环中 …… 自己似乎只是为了比赛而比赛，而不是为了那份对汽车的热爱和兴趣。"
这也是她后来加入学校方程式赛车队的理由。她发现这里都是学生作报告，老师在下面听，学生有更多的自主性。
2024 年 10 月，古慧晶所在的学校车队参加了 " 蔚来杯 " 中国大学生电动方程式大赛（FSEC）和无人驾驶方程式大赛（FSAC）。她所在的车队获得了 2024FSAC" 全国二等奖 "" 黑马奖 " 等三个奖项。她在赛场上偶遇了李斌，和他介绍自己就是 17 岁时拿了汽修大赛一等奖的 " 汽修女孩 "。交流中，李斌把她的经历概括为从修车到造车，" 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 "。
那一天，古慧晶从李斌手中接到了蔚来的面试直通卡，这也让她三年后再一次进入大众视野，让人们看到了职校生在就业上突围的可能。
古慧晶在图书馆上高等数学的网课
从职校到本科
在拿到面试直通卡后的采访里，古慧晶说：" 我觉得能得到 offer 很幸运，但我的基础不够扎实且不够沉淀，未来想要继续在汽车领域深造。" 很多人以为她说的 " 在汽车领域深造 " 是在蔚来潜心工作，但她的 " 深造 " 其实指向了专升本。
对此，李世川也有些不解，他认为如果能进入大企业就业，也可以在岗位中提升，还可以在职深造，" 不一定非要和本科的人挤一条路 "。
她确实像是走向了一条更 " 窄 " 的路。在这条专升本的路径下，古慧晶只能报考广东省内的学校，其中开设与汽车有关专业的学校并不多，公办本科竞争更是激烈，比如深圳技术大学需要她考到全省前五十名。
目前已经专升本的师兄吴泽桦曾经告诉过她，升本之后，学校的平台未必有深职大那么好。深职大被很多人称为高职中的 " 小清华 "，校招上不乏一些世界 500 强企业。但是在民办本科，校招的企业数量很少，知名度也不如在深职大校招中的高。
古慧晶的师弟小熊未来的规划是从深职大毕业后进入一个大企业，找一份测试岗位的工作，在 "996" 的工作节奏下，有希望拿到七八千的月薪。这类技术性岗位，也是汽车专业高职生的主要选择。
但古慧晶有另一种规划。她看到从油车到电车，检修正在简化。只需要一个故障代码，就知道问题在哪，技术岗位很容易随着技术的迭代而被替代。她曾经相信的 " 一技在手，终身不愁 " 正在动摇。
翻看招聘网站时，她发现开发类岗位的学历要求往往是本科以上。她看过本科的机械工程课本，全书一共十二章，她发现自己在高职学了一个学期的内容只占了其中两章。" 如果我只是学成这样就毕业了，我觉得很不安心，轻飘飘的。"
这种轻飘飘的感受在现实的对比中更加强烈。在方程式赛车比赛上，深职大和众多本科高校同台竞技，古慧晶看到别人的无人系统组有十几个人，不乏硕士、博士，拥有独立写代码的能力，而他们只有四个人，代码大多数要套用别人开源的，" 有时候报错了我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就像给你抄答案你也抄不懂。"
拿到直通卡的瞬间，古慧晶开心的同时也有些不安。或许这张直通卡真的能帮助她跨过学历的门槛，但是面对李斌 " 从修车到造车 " 的评价，她觉得自己 " 修车也不是很会修，造车也不是很会造，还远远不够。" 最终，她决定放弃蔚来的 offer，继续深造。
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半，这曾经是中职以来古慧晶准备技能大赛的作息。去年 10 月方程式赛车比赛一结束，她就以同样的强度扎在图书馆里备考。
距离明年三月的专升本考试还有一百多天，她却倍感压力——中职起，每到临近比赛的几个月，她就会停掉所有的文化课，她形容自己的数学只有初中水平，" 高中之后相当于没学 "。为了应对专升本考试，她现在不得不以这样的数学基础学习高等数学。
不过，以前学习电路图的经验让她相信，先埋头学，不久的未来就会豁然开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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