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3年8月30日,林恩(Len Billing)在美国康乃狄克州过世,享年一百零三岁。对此,福州新闻网录制了一个《来生再续鼓岭缘》的视频,播出了老人生前对着镜头向鼓岭乡亲的喊话:
平安!平安!郎家亻鞋记滴仔福州话,不记真亻西,but anyway,平安!平安!
“郎家”(自己)为林恩的自称,“亻鞋”是会,“滴仔”是一点点,“亻西”则是多的意思,都是相当地道的福州话。个中虽然掺杂着英文,但其方言发音却十分标准……
根据报道,1912年,美国人柏龄威(Arthur Billing)夫妇在鼓岭上建造了一栋西式别墅。作为柏氏的小儿子,林恩在那里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当年他在山间消夏时,用小相机拍下了数百张鼓岭生活的老照片,如今成了此地发掘民间文化资源的重要史料。
(二)
地处东南沿海的福州,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夏季溽暑逼人。而位于闽江北岸的鼓岭,则为难得的避暑胜地。此处离榕城二十余里,为螃蟹岭、梁厝里、嘉湖、牛头寨等十余乡之总称,山高八百多米,夏日最高气温不超过三十度。鼓岭原系蓬蒿荆棘之地,千岩层积,万壑萦迴。及至清朝光绪十二年(1886年),才因外国传教士的青睐而得以开辟,这些“番仔哥”在此租地建屋,以为盛夏避暑场所。
“鼓岭”之名无从查考,或因其地在鼓山附近而得名。岭上林木茂盛,远山近水,幽静明媚,被外国传教士视作世外桃源。夏秋之间,中外人士来此消暑者络绎不绝。近代以来,福州鼓岭颇为著名,其英文译名为“Kuliang”。之所以首字母作“K”而不是“G”,显然是威妥玛拼音的用法,而该英译之后半段则来自福州方言。
1934年,有位笔名叫“宜茀”的人写了一篇《鼓岭考》的文章,其中提及:
鼓岭本荒山穷僻之地,初无人烟,二百余年前农人或由长乐,或由闽县乡村迁来,建草楼,辟荒莽,种番薯,后渐蕃殖,迄于今约计一千五百余人。……居民系杂姓,若王、梁、郭、刘皆是,而以郭、刘为最夥。
此文发表于当年福州出版的《南风》第八期上,对于鼓岭之地理、气候、居民、物产、生活、行政、商业、宗教、教育、娱乐和名胜等,都作了全景式的描摹。从中可见,鼓岭先民芟夷垦辟,凿井而饮,耕田以食。此地后因缘际会成为避暑胜地:“西人避暑所,始于十年前之英国连昵医士。时乡人误以为洋人欲建炮台,群起阻挠。……美以美会、公理会长老,均租地构宅,而天主教、洋行及海关之洋人,亦相继起盖,鼓岭洋楼遂有百十有七所。”文中提及,外国人在鼓岭建造房屋,始于文章发表的“十年前”,此说显然不确。稍早于“宜茀”所撰《鼓岭考》,陆颂慈撰写的《鼓岭闻见记》则指出:
鼓岭之有外人避暑,不过五十余年历史。先有英国安立间教士胡某传教至其地,见气候既佳,风景又美,乃建屋于嘉湖,虽以传教为名,实开外人避暑鼓岭之新纪元。寻建校舍于螃蟹岭,以糕饼分赏儿童,复用金钱魔力招饵学生,男女来校读书者,每人每日津贴大钱十文。乡人爱钱,相率而来,究其实在,当时乡民仇教甚深,实骗钱而已。是后外人踵接而至,先后建筑凉屋于梁厝里与螃蟹岭,水土甚合,而外人上岭避暑者摩肩不绝。嘉湖以地理关系终归淘汰。迄今五十余年,经惨淡经营,蔚成巨观,筑路造屋,大具规模。当时民智未开,排外思想甚重,见外人日众,互相惊扰,谣传外人建炮台于山巅,居高临下,省城堪危,一时民气沸腾。事闻于福建提督,提督惧,派闽侯知事吴某亲临察核,令乡民不得以土地卖与外人,几经商议,始准外人租地建屋,注明期限,至今岭上外人只有房屋而无土地。由一片荒野,而成为一完善秀丽之避暑胜地,可见事在人为而已。
此文发表于1933年出版的《华年》第二卷第三十一期。文中对于鼓岭避暑胜地之形成,有着更为翔实的状摹。其中提到“五十余年历史”,显见避暑胜地之形成,应在晚清光绪年间。此前,我在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北华捷报》)上查到1889年1月26日的一则新闻,其中提及:根据the Foochow Echo's correspondent(《福州每日回声报》)的报导,总督采取有力措施赶走鼓岭上的外国居民,这引起通商口岸外国领事的关注。关于“谣传外人建炮台于山巅”一事,应当就发生在光绪十五年左右。
(三)
以上的说法皆来自报章或回忆,当然需要更为确切的证据。近年来,在福建民间历史文献收集的过程中,也意外发现了一些与鼓岭相关的契约文书。例如,此前暨南大学历史系周正庆教授致力于发掘闽东文献,承他慨允分享,我读到了数份与鼓岭相关的契约。
在这些契约中,年代最早的一份为清嘉庆九年(1804年)十一月,该契写道:
立卖断(山)契。林禄禄□祖遗阄分份下有民山一块,□落闽邑双溪里毛蟹岭地□,土名三乂路降头顶,东至□路□为界,西至自己楼为界,南至大路为界,(北)至大塝为界,其四至俱载明白。今因要用,托中将此山场卖断与毛蟹岭郭处永远为业,三面□(嘀?)议,本日卖断,出价银囗十五两三钱,九七色,其银即日收足,其山即□郭家栽种,开荒耕作,起盖造坟,统听从其便,不得阻留之理。但此山系林家祖遗阄分份下,房内亲疏伯、叔、兄、弟、侄无干,并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自卖断之后,价足心愿,永断葛藤,永不得别生枝节之理。如有来历各等情不明,系林家出头抵当,与郭家无涉,两相允愿,各无异说。今欲有凭,立卖断山契一纸为照。
中人 叶天根(押)
嘉庆九年十一月吉日立卖断山契。林禄禄(押)。
知契:母陈氏(押)。
在见:弟照照(押)。
代笔:王云清(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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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嘉庆九年(1804年)十一月的卖断山契
此一卖断山契之左上角,书有“大熟”二字,这是福州一带契末的书写惯例,寓含着交易双方对未来的良好祝愿。契约的内容是说一个叫林禄禄的人,以十五两三钱的价格,将山场卖与毛蟹岭郭姓。虽然我一时查不到毛蟹岭之所在,但福州东门外有桑溪和鳝溪,故有双溪里之称(亦称桑溪里)。在晚近的另一份契约中,也出现“闽邑鼓岭双溪里地方”的字样,可知毛蟹岭应在鼓岭之上。从契约文书的一般惯例来看,此一契约应是此后诸多文书之上手契。另据陆颂慈所撰《鼓岭闻见记》记载:“鼓岭在前清本为荒山穷野,惟梁厝里有住民数户,皆梁姓,故名。后有长乐郭姓者,迁居螃蟹岭,以耕种为生,后渐发祥,披荆斩棘,辟良田,构茅舍,即今之螃蟹村,距今才百余年。相传村中有石螃蟹一,往昔苦旱,泉水由石螃蟹中涌出,村人乐之,因以为名。二村距离甚近,今避暑凉屋星罗棋布其间,居然成为鼓岭中心矣。”据此,则契约中的“毛蟹岭”,或即后来的螃蟹村。
除了上引十九世纪初的“卖断山契”外,这一批契约基本上都是清末民国时期的资料,其中较早的一份为光绪十八年(1892年)的租字:
立租字。庄保镛住在鼓岭下歪,并因力为廉先生代余保认两次,一为白姑娘保三百元,一为华先生保三百元,咸为建屋用,以故力为廉先生现今鼓岭所祖之屋,本十年为限,于今再加两年,无租银,故庄保镛于尾两年,不得取讨一文租银。再者,庄保镛以后自出承认庄志滥租与力为廉鼓岭之屋,现今业主系庄保镛,故出卖租银各等事,皆庄保镛自己担承,恐口无凭,特立约字一纸为照。
在见:林宗曾(押)。
光绪十八年十二月念七日立租字业主庄保镛(押)。
代笔:林宗曾(押)。
根据民国时人的描述,鼓岭上的避暑区计有七处,即蟛【螃】蟹岭、梁厝里、下歪、崎头顶、合浦楼、柱楼顶和柱槓顶。其中提及的传教士力为廉(William Henry Lacy,1858-1925),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光绪十三年(1887年),他被美以美会差会派往福州传教,曾任鹤龄英华书院教习、福州和上海两地美华书局(Methodist Publishing House in China)经理。1925年9月3日,力为廉在上海去世。力氏在福州周遭的遗迹颇多。例如,2013年被列为福建省文物保护单位的力礼堂(Nind-Lacy Memorial Chapel),为原英华书院校舍的组成部分,系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力为廉偕夫人为纪念母亲而捐建。而在鼓岭之上力为廉所建的别墅,应为当地较早的一批度假别墅之一,今已不存。值得注意的是,此契的年代为1892年,与通常所说的1886年传教士初辟鼓岭的年代相距不远。
稍后的一份契约为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八月初五日:
立收字。郭治宝等,今因八年间借房下□□等山地起盖楼厂两口,本年此山租与宝教士起厝,当议折【拆】厂还基,宝教士贴宝等工资银四十七元五角正。兹先文洋银一十五元正,其余俟两厂折【拆】完交清,两无异喙,此照……
在福州方言中,“厝”是房屋之意,“起厝”亦即造房子,外国人所造别墅,福州人通常称为“番仔厝”。在这批契约中,其后另有一同年稍早时分书立的收据,反映的是郭传标同胞弟郭治柱收到“宝教士”租地银十元。关于“宝教士”与郭家的交涉,还有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八月的一份契约:
立租约。据郭治义仝堂弟治昌,承祖手遗有山场一所,坐址鼓岭地方,土名三乂路,于光绪二十三年间,经故胞叔传标手,凭中租与大英国宝教士约翰架屋居住,自光绪二十三年起至光绪五十三年止。其四至、租价银,俱载在前租约据内明白,递年看守厝屋,外给工资伍员【圆】。今因盗贼窃取,失去硋器、椅棹、零星等物,共计约有番银七十员【圆】。义等无银赔还,愿将光绪五十四年起至光绪八十四年止,再租与宝教士居住,将此租银以为赔款。从今以后,义自愿退守,倘有盗贼窃取,与义无干。其年限俟至光绪八十四年止,囗递年理纳租银三员【圆】。如限未满,义不得凑近,以及妄生枝节等情,两允无悔,今欲有凭,托立租约据一纸,付与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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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八月租约
据此可知,“宝教士”为英国传教士宝约翰。契中提到的“硋器”,是一种介于陶器与瓷器之间的黑瓷,在福建的制作历史相当悠久。目前周宁(原属毗邻福州府之福宁府)的硋器制作最负盛名,曾于2021年被列为宁德市第七批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硋器在福州民间日常生活中有着广泛的使用,不过,一般认为,随着宋代建安“北苑贡茶”之兴起,硋茶具成为斗茶的重要器皿。据此或可推测,鼓岭宝约翰家的硋器,可能也是供避暑喝茶时所使用。
另外,此一契约追溯前事,说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郭家将山场一所租与英国宝约翰建造房屋,以三十年为期。与此同时,郭氏为其看守房屋,约翰付给工资五元,其间因发生盗窃,造成的损失估价在七十元。由于郭家无银赔还,所以续立租约,延长房屋租期三十年,郭治义仍然为之看守。揆诸史实,光绪纪年到三十四年(1908年)就已结束,但此一契约竟约定了从“光绪五十四年”(顺势推断应在1928年)至“光绪八十四年”(应在1958年)的事情。
光绪年间,外国传教士纷纷在鼓岭上兴建别墅,由此而留下的契约相当不少。除了上揭契约之外,还见有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的“凑泊约字”,其内容是一位叫箱鸿茂的人,将山地租与“美国伊教士”,为时二十五年,收得价银洋银九元【圆】。并规定二十五年限满之后,再交泊租银九员【圆】。“凑泊”的意思是靠近、捉摸,南宋严羽《沧浪诗话》有“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一句,这是指盛唐诗歌之高妙处在于形象空明超脱,不可捉摸透彻。不过,福州方言中何以称为“凑泊约字”,则颇为耐人寻味。近代名臣曾国藩在写给弟弟的一封信中曾提及:“古来成大事者,半是天缘凑泊,半是勉强迁就。”“天缘凑泊”是指各种有利因素恰好凑合在一起,互相迁就,互相成就,这或可成为“凑泊约”一类的注脚。该份契约上有误写改正之处,皆于契末注明,以昭慎重。此处的“伊教士”,在翌年八月十七日的另一份契约中也曾出现:
立永远租地契。梁日美、梁时钿原有祖园一所,坐于闽邑鼓岭梁厝地方,土名后门山,东至伊教士自己界,西至柴宅杉【木臭】界并宓界,南至信义界,北至石堘界,四至俱载明白。今托中,并园内树木,统租与大美国教士伊芳廷永远为业。三面言议,自收租银足重洋番六十员【圆】后,其地永远听凭伊教士掌管,日美、时钿两人不得异说。此山园地与本、别房亲疏伯、叔、兄、弟、侄无干,亦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各等情。倘有此情,系美、钿自己出头抵当,不涉伊教士之事,恐口无凭,特立永远租地契一纸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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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年(1904年)八月十七日立永远租地契
梁厝里距螃蟹岭半里许,此处幽静肃穆,泉水甘冽。上揭契约中有的是方言字,如“【木臭】”字,在福州话中即树的意思。契中提到的“伊教士”也就是伊芳廷(Edward H. Smith),为美国康乃狄克州人,系美以美会传教士,他于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二十八岁时来到中国,后长期在福州府永泰县传教、办学、行医,为永泰近现代教育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伊氏前后在永泰生活了四十余年,说着一口流利的永泰方言,在民间素有“伊菩萨”之称。此一契约与前述的租地各契皆有所不同,称为“永远租地契”,由于没有期限,所以出租人梁氏收到的租金多达六十元。梁厝也就是鼓岭旧街一带,契约左上角附有此处地块的简明地图,并有1916年5月10日伊芳廷的英文批注。
除了将“祖园”永远出租与伊芳廷外,梁日美还将园地一所租与“美国孙师姑”:
立租约字。梁日美今有园地一所,坐产闽邑鼓岭双溪里地方,土名牛栏头,兹有大美国孙师姑要用,美将此地东至平路连沟,又至大石边,西至三株排松柏处为界,离墓约有一丈零,南至大路墘,北至蕃茹园边,四至界限俱载明白,租与孙师姑起盖涼风亭。面约二十五年为限,本日得讫租银八十元。至限满之日,如孙师姑再租,其租银照凭原价,美不得议说。倘有来历不明等情,係美承当,与师姑无涉,今欲有凭,立租约字一纸为据。
在见:苏医生。
光绪三十二年七月廿二日。立租约字梁日美。
代笔:陈日煌。
关于“师姑”一称,在这批资料中所见不多。宋人庄季裕《鸡肋编》卷上曾曰:“尼讳师姑,呼为女和尚。”在传统语境中,“师姑”即尼姑之意,而在近代,民间亦以“师姑”称呼女性传教士。福州每至夏季刻晷偏长,骄阳肆虐,孙姓女传教士在鼓岭上起盖“凉风亭”,显然也是为了消受暑天清福。此一契约现存有两份(其上皆有英文批注。一份注明“租字”,署名后有画押,应是原件。另一份上则有“copy”字样,未曾画押,故相当于抄白),其内容则大同小异。上引一份上有一些福州方言词,如“墘”是边的意思,而“蕃茹”即番薯之意(这在另一份契约上直接写作“番薯”)。在清代,福州俗有“鼓岭番薯战坂芋”之谚,说的是番薯自明万历年间从吕宋引入福州,在台江纱帽井试种成功,并在福建巡抚金学曾的倡导下,在全省推广种植,民众得以度过饥荒。而番薯之引进,对于开发山区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鼓岭山民也多以番薯充饥,故在闽谚中,鼓岭的番薯便与福州战坂之芋头同样有名。
此外,类同的另一契约,其后另有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七月十二日的“条约胪列”,个中规定:“厝屋风墙以及树木,须(梁日)美看守,面约每年工资五元。厝屋风墙以及树木,美须忠心看守,如有损坏,听师姑另招他人看守,美不得霸留。”揆情度理,别墅之所以由原地主梁日美看守,是因为这些建筑为度假别墅,除了盛夏季节,那些传教士平时并不住在山上,故需要乡民代为看护。及至民国元年(1912年)八月廿七,梁日美又立“招租字”:
鼓岭梁日美自有园地一所,坐落闽邑鼓岭双溪里地方,土名牛栏头,兹因大美国孙师姑要用此地,美乃托中向前出租,并将该地段各至载明如下:东至平路连沟及大石边,西至三株桃树处,离墓约有一丈零,南至大路墘,北至蕃薯园边,四至界限俱载明白,租与孙师姑起盖凉亭,面约念拾伍年为限,本日出得租银八十元正,其银已收讫。今又三面言议,年限增长,由民国元年起至九十九年终止复租,出价银八十元,其银即日同中收讫,至限满续租,照凭原价,美不得异说。此地倘有来历不明,系美承当,不涉承租者之事,今欲有凭,特立合同约字二纸,各执一纸为据。
合同明确了土地租赁的具体条款,包括租赁期限、租金、土地界限以及双方的责任和义务。此一“招租字”上除了中文外,另有英文批注,租限很长,竟长达一百年以上,基本上也就相当于斩断葛藤的永租。
在鼓岭上,除伊芳廷、孙师姑外,梁家还将山地租与其他传教士:
立永远租约字。梁高信自己有山地一区,坐落闽邑鼓岭地方,土名牛篮头,横阔九丈一尺零,直长九丈一尺,四向立有界牌为限,托中将此山地永租与大美国教士聂以仁处,起盖涼风亭全座。三面言议,租出龙番八十员【圆】正。其银即日收讫,其山地即听聶教士起工建造。所用之土石,信宜指地一所,任从匠人开掘。面约聂教士居屋五丈以外,方许开作粪池。并看守凉亭,约定每年工资五员【圆】。如不留神处,听从聂教士改换他人看守。以及开井之所,信当指地一区,与聂教士穿凿觅源。如有聶教士不在福州,任从教士转租他人,信不敢藉词阻留。倘来历不明者,信自己出头承当,不涉聂教士之事,两相允愿,各无反悔,恐口无凭,立租约字二纸,各存一纸为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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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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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示意图
此乃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梁高信将山地租与美国传教士聂以仁的契约,这也是没有租期的永远租约,故而收银高达八十元。聂以仁所盖为凉风亭,显然也是为夏季避暑之用。同样地,梁高信也为前者看守凉亭,每年所得工资五元。此一租约目前保存有两种,其内容在文字上则大同小异。而关于聂以仁,从其有限的生平史料来看,其人曾主理过福州的美华书局,与蔼树棠等一样,担任过闽清基督会布道司,并曾在福州义序、古田一带活动过。民国时期,聂以仁似乎仍然颇有名气。1932年《广东省政府公报》上,有《保护美国人聂以仁携眷游历》;1942年《福建省政府公报》(1326—1337期)上,则有《保护美国教士聂以仁等游历令》。
上述绘有地图的纸张上头有福州和上海两地美华书局经理的抬头,这幅地图反映的当然只是鼓岭的局部,但它与1895年出版的《鼓岭及其四周概况》(A Sketch of Ku-Liang Mountain and Environments)中的建筑分布图可以比照而观。
及至民国时期,仍有数份在鼓岭上建造别墅的相关契约遗存。如民国四年(1915年)十二月的一份合同,其内容是鼓岭人梁日茂将手置山园一坪,“托中租与大美国蔼树棠处为业,三面议本日得讫价银八十五员【圆】正,其银即日收足,其园地即听蔼先生掌管,或栽种树木,或起盖,听从其便,面约以九十八年为限,每限满之日,如有续租,再纳租银一拾员【圆】”。契末还约定:“面约粪池秽物自己之地须离拾丈,……无论本地屋或楼仔,一切不得于十丈以内起盖……”此一规定,显然反映了外国传教士对于别墅周遭环境卫生的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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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5年的租山园契
从内容上看,上揭一契是鼓岭村民梁日茂与美国传教士蔼树棠(J. B. Eyestone)之间的交易。蔼树棠于清末来到福州,先后在英华书院、协和道学院等处工作,后曾前往闽清,在当地生活、工作了二十余年,于1922年曾拨款捐助、修建闽清白中保惠堂,并长期担任闽清天儒高小和天儒中学(今闽清一中)校长。根据不久前华东理工大学林轶南所撰《一个家族与一幢楼的重生》(载《闽都文化》2024年第5期)一文的介绍,2017年9月,受福州市政府、鼓岭管委会的邀请,七个外国人家庭(共十九人)前来福州,参加“寻梦追忆鼓岭行”的活动。其中,就有来自缅因州的霭树棠外孙女凯丽·康迪特(Karyl Cond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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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传教士霭树棠夫妇和他们的女儿Josephine Eyestone,约摄于1918年(转引自林轶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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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岭之上的霭树棠别墅
与蔼树棠相关的契约,在这一批资料中还有一份:
立批穙字。梁时品今向大美国蔼牧师澍棠处,批出山园一坪,在时品厝前,系五五买来;又一坪,系时就买来;又一坪,系日茂买来;又三坪,系日松买来;又一坪,系大顺买来。又田尾一坪,系时就买来,共计八坪,批来栽种。递年应纳批穙银大洋一十元,期至七月初十日交纳,面约五年为限,限满之日再议。该地不得开作粪池,以及安放秽物。地内茶、【木臭】听品刈除,栽种他物,两相允愿,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批穙字二纸,各执一纸为照。地主蔼澍棠。
中华民国十五年、西历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立字 梁时品(押)
一千九百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立约起,至一千九百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止。
在见 梁时林(押)
蔼澍棠亦即蔼树棠。此一契约上有“批穙合同”半字,说明是交易双方“各执一纸”。该契与前契相隔十一年,因前契曰:“其园地即听蔼先生掌管,或栽种树木,或起盖,听从其便。”故当时的山园等为传教士所支配,契中遂有“地主蔼澍棠”的字样,可见他已反客为主,将土地出租给中国人耕种。这份“批穙字”中的“穙”、“厝”、“【木臭】”等,皆为福州方言字。尤其是“穙”字,颇为耐人寻味。曾在福建任按察使、布政使多年的清初学者周亮工曾指出:“闽种荔枝、龙眼家多不自采,吴、越贾人春时即入赀,估计其园。吴、越人曰‘断’,闽人曰‘穙’,有穙花者、穙孕者、穙青者。树主与穙者,倩惯估乡老为互人。互人环树指示曰:‘某树得干几许,某少差,某较胜。’虽以见时之多寡言,而后日之风雨、之肥脊,互人皆意而得之。他日摘焙,与所估不甚远。估时两家贿互人,树家嘱多,穙家嘱少。”(《闽小纪》卷上《穙荔》)此类商业资本的运作结果之一,便是产生了一种类似公证人的行业,即所谓“互人”。这些“互人”既是行家,又是从双方获利的经纪人。此类先付钱后取货的买青活动,实际上是对农产品的包买,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已包含着某种程度的资本主义经营方式了,但我以为这好像是有点扯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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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8月20日的租约
值得注意的是,与上揭契约落款日期相同的另一份租约则稍显复杂。该契天头之“Rental agreement”等显然是英文,但其下之文字乍看则颇难索解。不过,根据旧中国永泰牧师、教会学校校长在1949年以后的追忆:传教士伊芳廷在永泰各地广置田产,“他把所有房地产的契据,抄成中文和罗马字福州音的文字各一本,锁在铁柜内,视为千秋永固的基业”。(杨名声、林钦一等:《美国传教士伊芳廷》,载《福建文史资料选辑》第4辑,福建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由此看来,此一租约,应当也是以罗马字拼写的榕腔契约。
(四)
福州地处东海之滨,海外贸易有着悠久的历史。民间传说,曾有村民掘得一石,其上写有“走马山前看走马,番船浦内泊番船”之谣。一开始,福州人并不清楚这究竟说的是什么。及至十九世纪中叶《南京条约》签订后,福州成为五口通商城市,外国人纷至沓来。根据清末《闽县乡土志》、《侯官乡土志》的记载,福州有“耶稣教”和“天主教”,前者“分安立间、长老、福音、美部、美以美等会,本境教民约七百有奇,亦有华人为牧师者”。闽县城内外有耶稣教堂十二所,而侯官城乡则有耶稣教堂十所,天主教堂三所。咸丰十一年(1861年),英国在泛船浦(即番船浦)设立洋关(闽海关)。当时,“头春已过二春来,榕城四月茶市开。陆行负担水转运,番船互市顿南台”。(翁时农:《榕城茶市歌》)同治初年,“洋人择(走马)山前数十顷为试马场,乡民逐之,洋人诉领事,遂由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令有司向民买田,而租与之,以其租充会垣越山书院膏火。自是互市愈盛,番船且由大桥上水口,乃知兹事盖有先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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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政府解密档案《美国驻中国福州领事馆领事报告(1849-190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4年版。
外来的传教士等在与中国人的交往中,产生了大批的契约,如今保留下来的虽然不多,但零缣片楮亦弥足珍贵。2019年,笔者曾在荷兰莱顿大学找到雅裨理(David Abeel,1804—1846)在厦门租地的三份契约,因其涉及传教士早期活动的历史而极富学术价值。(详见拙文《传教士雅裨理在鼓浪屿的三份契约》,载《南方周末》2020年11月5日)而就上揭的这批契约来看,因其与福州鼓岭的历史变迁密切相关,亦具有同样重要的意义。
福州地处亚热带,夏季高温多雨,暑气熏蒸,湿热难耐。按照目前一般的说法:光绪十一年(1885年),美国传教士吴思明(Simeon F. Woodin)因抄近道前往连江出诊,无意间发现了深山僻壤中的鼓岭异常清凉。根据清末《闽县乡土志》的记载,鼓岭上“有牛头寨、螃蟹岭等隘”。无论是牛头寨还是螃蟹岭,都在前述的契约中提到。而由此后所注“接壤侯官、连江”来看,吴思明抄近道前往连江的说法,也是言之有据的。作为传教士,吴思明在当时颇为活跃。吴氏于咸丰年间来到福州,主持美部会福州差会兼任学校主理,曾驻永泰传教。他翻译过不少榕腔文献,如同治八年(1869年)福州城内太平街福音堂就刊有吴思明所抄的《基督徒日用神粮书》。此后,光绪二年(1876年)美华书局刊印的榕腔《救主行传》,以及光绪十五年(1889年)福州救主堂刊行的榕腔《入道初学》等,也都是吴思明所译。另外,他还以福州平话(亦即榕腔)编写了数学课本《西算启蒙》。这些,都反映了吴思明对于福州地方社会及相关文化有着深入的了解。因此,他首先发现鼓岭的魅力,显然并非偶然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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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明(Simeon F.Woodin)所编《西算启蒙》,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收藏
在吴思明发现鼓岭之翌年,英国人托马斯·任尼(Thomas Rennie)在鼓岭上修建了第一座别墅。此后,英、美、法、日、俄等国的侨民麇集鳞至。光绪十四年(1888年)十一月三日《字林沪报》上,就以“鼓岭纪事”为栏目标题,报道福州的新闻,由此可见鼓岭在当时的重要性。根据清末《闽县乡土志》的记载,及至1906年前后,鼓岭上已是“外国官商士女避暑岭巅,筑有洋楼多所。……初,后屿郭某居此,转租西人,官不能争,今俨若外人所固有矣”。关于这一点,前引契约中出现的“地主蔼澍棠”字样,也就从一个侧面印证了一些传教士的喧宾夺主。此后,鼓岭愈形热闹。对此,1937年7月7日的《社会日报》第4版上,有一篇《鼓岭:福州的避暑胜地,六七月间热闹如城市》,对当时情形之描述颇为生动:
迨清朝鸦片战争起,外国人来福州的逐日增多,外国人平素善探访,不多时就被他们晓得,鼓岭是福建唯一避暑的地方,比青岛、烟台、庐山等处,并不见到怎样逊色。由是每当盛暑来临,三伏期内,他们纷纷由仓前山迁上鼓岭。起初外人,觉得气候虽极凉爽,但食宿多感不便,恰好有一般投机商人、洋行西崽,极力替洋财神谋安妥,在不久间,外人衣、食、住都得到满意的利便,遂乐不思蜀,反相率写信,叫朋友也来。以后一年多一年,中国人也渐渐加多,洋式房子,由二三间增到几百间,各种商店几乎都有,延至现在,鼓岭每到夏季,俨然成小城市,电话,电灯,警察局,市场,浴场,礼拜堂,学校,百货商店等等,都设备完全,平日贸易,食品类以牛肉、牛乳、鸡蛋、面包、豆酪、米菜等占大宗,此外古董丝绣,数亦可观。
随着鼓岭的盛名冠世,福州本地的一些富人也闻声相求,相率在鼓岭之上修建别墅,寄情山水,托迹烟霞。此外,也有不少著名人物前来鼓岭避暑,如著名作家庐隐、郁达夫等都曾到此一游,并留下过脍炙人口的文字。从中可见,鼓岭水色山光足以娱目骋怀,令人心旷神怡。1933年,陆颂慈在《鼓岭闻见记》中指出:
岭上因常有暴风,故住宅建筑多系一层低屋,砌石为墙,盖屋以瓦,红窗绿户,玲珑悦目。或立于山巅,或荫于树下,幽静宜人,尤饶逸趣。交通虽山路崎岖而整洁非常,旁植树草,青翠秀丽。四围景色,树木苍郁,园林幽僻,野草茂盛,溪水一勺,点缀其间,郊游散步,胸怀为之一畅,工余坐息,疲劳尽除。因地处高山,清风习习,故来此一月,虽闻京、沪炎热达百度,然此间早晚皆用夹衣或羊毛衣服,如晚秋天气,生活舒适为城市所无。清晨薄雾迷天,咫尺不辨,俄而旭日东知,气象更新,晚间明月当空,疑为白昼,举目仰视,万星齐动,皎洁无比,远望田野,禾苗遍地,近风招展,娇艳欲绝,瞻对久之,虽夜凉如洗,犹不忍去。
当时,山川聚秀、民醇土腴的鼓岭成了蜚声远近的夏季度假区,甚至有“中国四大避暑胜地”之美誉。
鼓岭成为避暑胜地,对于当地的开发与社区之构建,具有重要影响。早在1914年,福建闽侯县私立后屿小学学生陈宗玑就作有《劝鼓岭某友人多种茶树柬》:
某某仁兄如晤:分袂以来,不觉一易寒暑,每欲造府盘桓,奈道途遥远,又以事牵,恒为中止,歉甚!歉甚!兹启者,贵处日暖风和,前者多种茶树,近因洋人避暑岭上,乡人奔走其间,谋生较易,视种茶未免乏味,岂知多种茶树,常年可以增进利源,视为洋佣以得值者,其品格不可同日语。兄盍以山园闲旷之区,广为种植,使子孙有实业可靠乎?刍荛之言,务乞哂纳,余容面叙,专此,顺候近佳。弟某某立正。
此信洋溢着青年学生朴素的民族主义情绪。揆诸实际,在“品格”与生计之间如何拿捏,端赖于民众个人的理性判断。但从中亦可见,因为洋人之纷至沓来,鼓岭一带地利日兴,家计渐裕,一般百姓纷纷依倚度假经济为活。
由于洋人众多,鼓岭繁华若市,西式别墅社区的相关建设亦颇有可观。陆颂慈在《鼓岭闻见记》中指出:
到鼓岭后,与吾人最深印象者,即外人组织能力之表现,与对于公共事业之努力。该地大团体,有中华公益社与万国公益社。……万国公益社,不分国界种族,主其事者,多洋行经理与外国教士。规模伟大,设备完善,有办事室、礼堂、医院、球场、泅水池、学校(外人学习国语之用),音乐室等。组织方面:社务委员会外,下设卫生、道路、网球、游泳、文艺、运输、刊物、评断、音乐各股,分工合作。事工方面:则建筑道路,协定劳动工资,促进公共卫生,检验牛羊,化验牛乳与饮水,雇工清道并派人往社员家收集垃圾,发行《鼓岭报》,介绍买卖及租赁房屋,举行音乐会、球赛、演讲会及戏剧表演等,并聘华员二人充任干事,各项工作井井有条,无不名符其实,在在使人满意……
稍后的《鼓岭考》也指出,向来鼓岭行政,在暑期时都由洋人所设的万国公益社控制。后来山上的中国人另设中华公益社,但因经济支绌等原因而中途停办。随后,由于赴鼓岭避暑者渐众,其中不乏经济、政治地位较高的中国人,故万国公益社也审时度势,邀请华人入会,共同参与社区管理。当时,由鼓岭返城开有公共汽车,一天计有两班。热暑炎天邮局开办普通邮件递送,按时收受。倘遇有沪、港大宗邮件,则临时派遣专差递送,办事颇为周到,居人甚感便利,社区建设与治理井井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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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岭万国公益社旧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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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国公益社相关档案(昔日的Kuliang Council,今改译作Kuliang Club)
(五)
2024年4月,笔者返乡扫墓,顺便走访鼓岭旧街。其时正值“清明时节雨纷纷”,徜徉其间,但见村墟林壑苔藓斑驳,鼓岭之上空山寂寞,风飘雾遮。据了解。鼓岭一年之中有云雾的天气多达两百多天,很多时候,人们只能透过雾里看山,见识此地的美景……
在加德纳展示馆,我意外读到另一份契约,也是与传教士租地建房相关的资料。准情酌理,迄今所见的鼓岭契约,都是与传教士相关的史料。透过这些一百年前后的文字,畴昔满川星月四时佳兴,仿佛尽在眼前。其间,我们似乎听不到契约另一方——鼓岭乡民的真实声音。不过,这些稀见契约仍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它所展示给我们的,显然是五口通商之后,经过长年的冲突、磨合,看似较为和谐的历史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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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雾中旧街拐角处盛开的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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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岭加德纳展示馆所见相关契约
晚清以来天运将隳,纪纲渐紊,其时中外虽然强弱异势,但在民间,互动的双方皆有着悠久的契约文化传统,那些纷至沓来的外国传教士,在标榜“平等”、“博爱”的宗教热诚推动下,面对中华大地上源远流长的契约文明,亦入乡随俗,在闽东地方契约的传统脉络中,与纯朴的鼓岭乡民交易、互动,彼此价清业楚。于是,在这个通商口岸,丛林幽雅,栋宇宏深,在鼓岭之巅形成了特别的社区,在那个动荡的时代缝隙中,悄然绽放出一处宁静的天地。也因此,中外各色人等在特殊的背景下,于襟山带海的福州盆地边缘同此凉热,在风景秀丽的“左海小庐山”之上,共享着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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